父亲,我终于活成了你的骄傲【何璐】
那是一张父子照,是嵌在木质的老式相框里的,略旧,安详地立在木板桌子上。桌子不平整,略斜,相框也略歪。上面的漆斑驳破碎,色调参差不齐,却依旧是好看的。
那种破旧感,与这件屋子悄然地融为一体,如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映射出碎碎磷光。
恰逢曦光从窗户踱步而入,渐渐蔓延到老父亲一旁的老花镜上,反光,使中间的玻璃显得格外的清透而明亮。
儿子站在父亲身旁,带着黑色方框眼镜,背挺得笔直,让人感觉庄严而又肃穆,有一派青年知识分子的模样。与之格格不入的是那与孩子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上,父亲那憨厚而欣慰的笑。
老父亲总是把它放在每天起床第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他甚是思念儿子,却不总是叫唤他回来,只是经常地看着,摸摸,擦擦。不一会儿,就泪满殇。泪水浸润着他的眼,却不曾滴落。
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什么叫做老泪纵横。
透过玻璃反射的光,他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是一张与现在相差无几的脸庞,略显老成,但少几分沧桑与慈祥。但儿子尽是一派少年郎的模样,肆意而又轻狂,深邃的眼神里,少不了的是自信而又智慧的光芒,那是贫穷掩盖不去的,一抹青春靓丽的色彩。
儿子也永远记得那段艰苦的日子,记得那搁浅在荔湾的冬日残阳,记得老母亲最后的倔强。
因为城市郊区化,高楼大厦蔓延的如疫情般迅速,没十年,就恍如隔世,如盘古开天辟地一般壮观。
一栋栋高楼赫然挺立,齐刷刷的,一同朝向好像后山的公墓。
俯首望去,是与之格格不入的几栋矮矮的老土坯房,是那种人们早以为近乎消失于大城市中的建筑,此时此刻,却深深地扎根在城市一隅,准确来说,是乡村一隅。
这便是那个少年的家,全村独一无二的一户人家。
隔着一条马路的,是家乡所在的县城。
那个时候在县城上小学许多孩子,虽然家境一般,却也是无忧无虑。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同居一个城市上学的两人,生活方式竟然会有如此差异!
那时,读书的学校是靠分配,如同姑娘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般,分到哪儿就是你的幸运了,有的人有钱无关系的还进不来,但幸运的是,这条街,让他也跻身成为其中的一员,也许这是他最幸运的一次,也是他最不幸的开始。
这位老父亲当时还健壮,顶着四十几岁的身躯,略微精瘦,骑着黄包车谋生——那时候电动的还不多,主要靠骑行,费力的很,但是工资却不高,勉强温饱。
他平日里会在房子后面操弄着一片土,种三两颗菜,以减少的生活开支。毕竟不是专业农户,也没有过多时间去精心照料它,所以种出来的菜歪歪扭扭、瘦骨嶙峋的,总感觉欠几分营养,和他的儿子一样。
许是这片土地太久没有种庄稼了,许是城市的开发,土壤贫瘠的很,上面的菜苗如同这户人家一般,仿佛风一吹就倒了,却顽强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母亲在他八岁时便瘫痪了,如同一具残存着灵魂的躯壳,苟延残喘。让原本举步维艰的家庭更加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孩子依然很爱她,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毕竟有她在,家才是完整的家。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天黑的很快,冬天了,凉。北风萧瑟,满地枯叶卷起,杂着刚落下的片片金黄,阻挡了少年回家的路。昨日下的雨现在已经干了,但是泥土路上依旧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泥浆四起。
少年颤颤巍巍地回家,步伐逐渐加快,溅起了一地泥浆。鞋子有些湿了,冰凉从脚底透了上来。虽然是如往常一般潦草的班会课,但这绝对是他手举的最低的一次,然而唯有这一次,他特别想被老师看见。
老师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申请表,说这是企业资助,名额有限,机会难得,叫需要的同学举手。当看到荧幕里的一行行数字的时候,眼里一丝颤动,那是一笔巨款,他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四位阿拉伯数字,一个六,三个零。”
他近乎一年的学费与生活费!
不出意料,班里果然没有几个举手的。不同于以往在城郊小学的经历,这里毕竟是城里,贫困生没那么多,他的“同类”只能赤裸裸地曝光在大众面前。
他呆呆地望着,手却死活抬不起来。以往毫无顾忌、理所当然此刻竟烟消云散。
“一二三四五。”
老师的头,此时此刻,却是别样的高,那似乎是他抬头也望不见的地方,充满了希望而又浮云缭绕、危机四伏。
老师是新班主任,并不怎么了解他的情况。他扫视过一圈,细细的端详着同学们的神情,大多数同学都在谈笑风生,他不知这些同学是否比他还要贫穷,是否家里用着iPad玩着苹果。在他下定决心后,终于缓缓的地抬起了手,没有那么理直气壮,没有那么风光,只剩下几分顽强与最后的倔强。
他为了自己,为了生活,举起手来了!
“安静!还有没有?没有的话我就交了。”
一阵如凄厉的声音震呵住全班,瞬间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不知是边上同学太壮还是他的手真的举的太低了,老师确确实实没注意到他!
在那一刻,他不知是对还是错,也许本就没有对错。但是作为一个好学生,讲台上留给他的更多的是荣光而非同学异样的目光。于是,他再一次选择了低头,深深埋下头去。
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成绩还算不错,班级前几名,但不拔尖。一般提到他名字,大家总是说,理科还不错。
回到家后,不知怎的,老父亲如活神仙似的,立马知道了这件事。些许是隔壁叨叨念的王大爷又在读报纸了。
他父亲不识字,就常听别人说说。
一见到他回家,家乡话瞬间噼里啪啦一大堆崩了出来:“我今儿看到一则好消息,也许你早就晓得,那个助学金,多好的机会啊,老爹可以少干好几个月嘞!”
父亲的眼神中依旧流露出一丝欣喜若狂,一派憨憨模样,随即转向儿子,“名字你总是报了吧,你自己心里掂量掂量我们家的情况......”
看到儿子不出声,他眼神变得如戏台上的脸谱一般快,这时,便是一张红脸,狰狞怒视:“牛犊子,你别和我说,这名单上可没有你!”反手桌子一拍,“一到关键时候就没有用了,生你来干嘛子,败家的玩意儿。”
少年依旧是沉默不语,低着头。
帘子背后是床上的母亲;木桌对头是冷酷的父亲的脸。
他永远记得他的父亲的无情,因为生计,曾经将母亲遗弃到郊外,不再要她。
为此,他一怒之下摔门而出,在那时,他在心底暗暗发誓,母亲,以后靠自己来养,绝对不要父亲一分钱!
他不知道当时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一个是前途,一个是骨肉至亲。他不知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总有办法的,于是一点一点地将母亲抬回——这个娇小而又脆弱的女人,这个给予他生命的女人!
此时的母亲,遍体鳞伤,满眼都是绝望。他用自己的手抚了抚母亲的眼,叫他安然睡下。但是他不恨他,也不恨自己的家庭,只是默默地,恨自己不够争气。
“喂,老师啊,我是你班上......”
在父亲的一阵机关枪式的乱语过后,他知道,有望了,不过是父亲争取来的。不知道明天回去后老师会怎样看他,也不知道父亲会怎样看他。
他如蜡像一般立在那儿,脸上的神情似乎凝固了,依旧是不语,一双眼睛澄澈,本该闪着光,此刻却被修长的睫毛盖住,残留一丝灵气。
他似乎在思虑着什么。
“关键时候还是要靠老子!”父亲愤愤的提了一句,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少年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那条街,尽是繁华,他想伸手触摸,却又感觉是如此的遥远。
窗没关,一阵凉一阵热的气从缝里袭来。
“有没有素质的!说了多少遍门口不能停车,不能停车的啦!”父亲朝窗外怒吼,哔哔哔一路,载货的拖拉机摇摇晃晃地绕过了窗口,还是在侧边路口停下了。
他理科很好,是的,还不错,几张省级奖状而已,国奖还欠点火候,毕竟与之较量的是多少优秀老师围拥着的那些“天才小子”,不过,成绩的竞争,是平等的,只要你够努力。虽然在他父亲眼中,那只是几张微不足道的纸片,在旁人眼中确是无尽殊荣,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这孩子,有希望!
那份钱拿在手上,掂量,沉甸甸的,心里更沉,那是一张助学卡。
不知是在哪一个晚上,他顿悟了,也不知是在哪一次的考试上,他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轨迹,又或者说,发现了自己的心中所爱。
纯粹的热爱让他感觉虽是身在无间迷茫道,却心寂如山林无鸦声。
数字,给他带来的是内心的解脱。
在别人看来难以理解的一个个符号,却变成他内心的雀跃。他只管全力以赴,无心于名次,但也更看重于名次,毕竟,那是他的未来!
但少年的眼神依旧是他脸上最有灵气的部分。那一双落在与父亲无比相似的脸庞上,散发着灿灿星光的眸子,在道阻且长的悠悠数十载读书生涯上,愈发坚定,能容下星辰大海,而不是微光闪烁。
在学校里,他与同学们一样,穿着校服,也许那蓝白相间的校服是他穿过最帅气的衣裳,承载着他春去秋来不知道多少回忆。也正是这齐刷刷大家都一样的校服,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一分自信。
他白皙的脸庞上,洋溢着那个阶段青少年独有的灿烂的笑容,不用过多加以修饰,也是好看的,这是青春靓丽的色彩。
他每天的生活仿佛也在这无趣的三点一线中变得更加多姿多彩。
他喜欢长跑,也一直在长跑。他热爱篮球,但不能一个人打篮球。
起初他只是因为运动有助于思考,后来他发现在这片洒满汗水的赛场上,并肩作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在他踽踽独行的道路上,友谊横插了一脚,让他的灰色调生活多了几分绚烂。
他最终没有留着浙江,只是撂下一句话,独自乘车一路向北。父亲看着路费,劝他太远别去,而他却信誓旦旦,“再坚持四年!”
此时,他眼中的目光,似乎比以前更加坚定了——褪去一分稚气,代之一分成熟。
父亲与儿子的距离,也随着少年成长相行渐远。
回忆,被定格在相框里。自豪,也镶嵌在爸爸的笑容里。
四年后,父亲依旧在拉黄包车,也时常与搭载的客人闲谈。
一次,父亲偶然载起的一位老大爷,与他闲谈之中聊起了儿子。
起初那老丈人有一丝不信,眼前这位憨态可掬的老头竟然可以教导出如此优秀的儿子!
拉车的仿佛也不信坐车的,只是笑笑:“还好还好,毕业了,为国家做贡献嘛。”随即从兜里掏出了许久舍不得换折叠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你看,这就是我儿子!
【作者简介】:何璐,00后小姑娘,喜欢写随笔、故事,喜欢在文字中感受生活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