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乙卯遗事》

乙卯遗事

去叶的机器在夜晚的山谷里不断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盏探照灯安在一根三层楼高的柱子上，灯很亮，照得底下的一片平地就像白天一样。五六个工人在这片工地上做着一种叫“毛料”的工艺。

这儿是山区，初冬的时候，人们会带一把勾刀去自家的山，勾刀就像是把一把镰刀绑在了一根长七八米的棍子上，这儿的山民就拿着这种勾刀站在毛竹下，他们调整好勾刀的高度，然后将勾刀倚在毛竹上，猛地往下一拉，毛竹最顶上的四五米就被割下来了。这些被割下来的毛竹就叫毛料。大家把割下的毛料卖给老朱，老朱再召集一批工人对这些毛料进行加工。白天，老朱让男人们把毛料上的竹枝用刀销下来，女人们则是把竹枝绑在一起变成一把把的竹枝束，绑在一起的竹枝束就像是一把大扇子。男人再把这些绑在一起的搬出去晒太阳，晒谷场上，屋外的墙上，马路的两边，平摊在地上的，几把竹枝束互相靠着立在地上的，直接靠在墙上的······太阳晒上两天，竹叶就开始失水卷起来，这时候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竹子的香气，这种香气只有竹子才会有，只有两天的太阳的才能让它散出来。小孩子喜欢在平摊在地上的毛料束上追来追去，他们嘴里喊着武林大侠的台词，脚下踩着高低不平而且摇摇晃晃的毛料，幻想着的自己是用在轻功比武。本来安安静静晒太阳的狗也跟着他们的小主人跑了起来，搅得这香气到处都是。

叶子卷起来的时候，就可以在晚上给毛料去叶了。一个人在去叶机上将晒好的毛料束塞进去叶机里，去叶机里是一个大滚筒，毛料塞进去，沿着滚筒滚一遍，再被机器吐出来。然后另外一个人把去了叶的毛料搬去烘箱。烘箱其实是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六的长方形墙体，上面驾着几根铁棍。烘箱里放着很厚很厚的炭火，烧得火红火红的。两个工人负责把去叶了的毛料放在铁架上烤干，老朱带着另一个工人将烘干的毛料堆进仓库里。

老朱的儿子，四岁的枣辉就坐在炕上，趴在窗台上看着爸爸和工人一起干活，他在等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妈妈什么时候赶去烤箱，用一个长长的钳子从里面夹出一个烤红薯。其实烤红薯枣辉吃不了几口，但是他就是喜欢看着妈妈拿着一个滚烫的红薯，一路上红薯在两只手里面被拨来拨去，走进门以后就故意拿着红薯烫自己一下，然后剥开红薯，两个人一起吃。第二件事情就是烘箱上的毛料着火。失去水分的毛料很容易着火，尽管工人的经验再丰富，工作再快，可还是会不小心着火。毛料着火，火是一下子就窜出来的，火焰很高很亮。枣辉一看这场景就哈哈大笑，大喊着“妈妈，妈妈，着火了，快看啊”。工人师傅一下子就会把着了火的毛料束抽下来，往地上拍，火就灭了。枣辉经常跟工人商量：“下次着火了可不可以不要救火，就让火一直烧着”，工人师傅也装着郑重其事地样子跟枣辉解释为什么火非救不可。第三件事就是等他们干完那一批活，然后收工来枣辉家吃夜宵。枣辉自然也吃不了多少。但是枣辉还是喜欢看他妈妈给工人做夜宵，有时做面条，有时候炒年糕，收工早的时候炒几个菜喝点酒。枣辉会在工人们吃夜宵的时候跟他们聊天，问他们累不累，今天做了多少毛料，问老朱今天又新收了多少钱的毛料，问妈妈明天晚上准备什么夜宵。如果工人们喝酒，枣辉的妈妈会给他倒上半杯白开水，工人们会逗枣辉：“枣辉啊，你这么小就喝白酒了！”枣辉就会去跟他们干杯：“白酒而已，我爸会喝，我也会，以后我儿子也会 ！”

等工人们吃完夜宵都回家了，老朱就回去关工地上的探照灯，枣辉会在家门口看着自己的爸爸拉下闸刀，探照灯悄无声息地灭了，但是还是红红的，枣辉看着探照灯的红色一点一点地消失，爸爸也就从工地走回了家。这下整个山谷真的全变黑了。四周的山延绵起伏，不高不险，山脚下一直到半山腰长的是毛竹，再往上就是树林，树林里大部分是梓树，也有一些桂花树，杨梅树，松树，杜鹃，和其它一些不结果也不开花的，没人知道叫什么的树。不过，此刻，它们隐藏在一片漆黑之中，好像是给这个小山村拉上了一个帘子。没有月亮，星星又多又亮，连闪都不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从东向西走着。枣辉很想数出天上有几颗星星，但是他怕黑，就拉爸爸妈妈一起去外面数。妈妈一开始跟他说：“天上的星星超过一百颗，你先学数数吧，学到数过一百。”于是四岁的枣辉就数数超过了一百，得到了邻居们的表扬，说他很聪明，很好学，枣辉非常高兴，这下终于可以数数天上有几颗星星了。但是这次，妈妈又有了新的说法：“我们今天又新买了毛料，你给爸爸把今天的账算一下吧，以后再数星星。”枣辉一口答应，于是妈妈抱着枣辉上楼，边走边跟枣辉出一些算术题，不过每个数字后面都加了“元”。枣辉也会问妈妈：“几毛几角的那些钱呢？你怎么不说出来？”妈妈就会跟他说：“几毛几角的都是小钱，不算了，不能这么小气，以后会娶不到老婆的。”枣辉其实还想说的，自己还小，哪到了娶老婆的年龄，但是灯一关，妈妈一说快睡觉，他的嘴巴也像被关上了一样，就不想说话了。他把手和脚放到爸爸的身上，这样会很暖和，妈妈会把棉袄塞在他脖子那儿的空隙里。他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这就是1999年以前的每一个冬天。从老朱开始请工人开始，枣辉就知道好玩的事情来了，自己家里，以至于整个山村都会非常热闹，自己可以很晚睡觉，可以每天吃夜宵。枣辉想参与到每一件热闹的事情里。从老朱开始检查去叶机和连接去叶机的三相线是否安全开始，他都一直能跟着就跟着，不能跟着就看着。最后一天，会有一辆很长很长的卡车来把做好的毛料都拉走，老朱会请老板和司机吃午饭，这也是热闹的一天，但是枣辉不太喜欢。因为这些人都不认识，而且都是说普通话的，枣辉就知道他们不是本地人，妈妈跟枣辉说过：“不乖就把你卖给外地人。”所以在饭桌上枣辉就不主动说话了，他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最多最多，他轻轻地告诉妈妈想吃什么菜，但是夹不到。客人就会把菜给枣辉端过来，枣辉一个劲地说：“不用，不用，你们吃。”因为妈妈还告诉过他：“乖的小孩子是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把菜都放在自己面前的。”

等这些人的车开远了，枣辉就走到爸爸面前，学别人的样子：“老朱啊！这个冬天赚了多少钱？”等来的回答是妈妈的一声呵斥：“你叫你爸爸什么！”老朱早被逗乐了，哈哈大笑。于是又引来了枣辉妈妈的另一声呵斥：“还笑！你儿子没大没小你也不教育他，还跟他一起笑！从小不教好······”

那是老朱最后一年做毛料生意的场景，枣辉对小时候的好几个冬天都记成了这一个。

现在枣辉长大了，他不再怕黑，戴上了眼镜，他还是没有出去数过天上有多少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