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坦白之章》

坦白之章

卡洛塔是一个平凡的小姑娘。

她身材矮小肥胖；眼睛和脸却像一个笑话一样大。我真想不出这样一位小姑娘有什么值得讲述的，这样的小姑娘中国有太多太多了，把卡洛塔扔在里面，除了她的爸爸妈妈，谁也分辨不出来。

可是我要讲述这位小姑娘，她的悲惨是我的悲惨；她的幸运是我的幸运；她的死亡，是我的死亡。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说过，生命不过是一个原子对另一个原子说了声:“是的。”才产生了。

而卡洛塔，一辈子围绕“是的”，“不曾”生活着。

现在我们说回故事，卡洛塔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他们的生活幸福美满。至少卡洛塔是这么对她的同学说的，说她的父亲风趣幽默，说她的母亲温柔大方。卡洛塔的同学们都很羡慕。

就连卡洛塔也是。

卡洛塔还对自己的父母说，她有很多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卡洛塔与她的朋友们常常联系，而且无话不谈。卡洛塔天天都很开心。卡洛塔的父母都觉得卡洛塔很会交际。

就连卡洛塔也差点这么认为了。

卡洛塔每天走在上学的路上，天都没有亮，周围的路灯就像萤火虫快要死了一样，忽明忽暗地拍打着翅膀，召唤者卡洛塔去地下世界。

不过卡洛塔的学校也没有那么可怕，是因为一个叫亚当斯的小少年。在卡洛塔眼里，亚当斯永远站在她的回忆里，逆光打在亚当斯脸上，一圈一圈的光晕发散开来，使他的脸像水波一样晶莹无邪，亚当斯永远彬彬有礼，永远是她耀世璀璨的小少年。

卡洛塔有一天梦见她变成了女爵，然后把亚当斯抢回去做她的夫人。醒来之后卡洛塔笑了，笑着笑着嘴角就弯下去了，眼泪也笑出来了。

在卡洛塔短短十几年的生命中，卡洛塔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知道。

卡洛塔觉得所有人都活在阴沟里，有人抬头有人低头，抬头的看到星星以为看到了永恒的光辉，却不知道那只是刹那芳华。（而低头的就注定是阴沟里的人）卡洛塔抬起头看到星星，却有人告诉卡洛塔，它们在千万亿年前就消亡，现在看到的只是它的余辉，卡洛塔很迷茫，阴沟和星星，都不是永恒的光辉，世界除了这些空无一物。

而卡洛塔，也空无一物。

卡洛塔很喜欢听歌，也喜欢听戏。为此卡洛塔的同学们都说卡洛塔是老古董，提前进入了老年。

啊！这位叫卡洛塔的小姑娘太平淡无奇了！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可我却对她魂牵梦萦，一定想要写写她。

还是回到卡洛塔，卡洛塔喜欢听老歌，尤其是一首叫甜蜜蜜的歌。因为卡洛塔很冷，所以她要听温暖的歌来使她不至于冻住。

不过卡洛塔并不喜欢原唱的那位有名的女歌手的那一版，而喜欢听一位年轻的男歌手重新唱过的一版。

卡洛塔觉得那位男歌手的声音很暖和。就像一个寒冷的冬夜，坐在一个维多利亚式壁炉的旁边，一个铺着仿真毛皮的椅子上，点起一盏油灯，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巧克力，老式的留声机里飘出田园交响曲。那声音像雾气一样凝结成水，水一滴一滴从留声机的喇叭上滴下来，就像一个嘶吼着哭泣的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空无一物的，寒冷寂寞世界里，享受这温暖的绝望。

直到永远。

哦，对了，我似乎忘了说卡洛塔喜欢红色，因为她觉得在空无一物的世界里，红色显得炽烈和煞有介事。

卡洛塔很喜欢的历史老师说，伟大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卡洛塔心想，我也是古里古怪的，可惜我并不伟大。

卡洛塔这平凡的生活结束于那一刻，有一天卡洛塔放学出来在马路上碰见了一辆很贵的车。那辆车推了她一下，她的头撞在一条烂泥沟的边上。

血是红色的，显得煞有介事。卡洛塔想。卡洛塔看见了烂泥沟里长着的一束红色的月季。

这世界真温柔，卡洛塔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与此同时，卡洛塔一个痉挛，吐出一大口血，仿佛吐出了一颗有很多个角的星星。

这颗星星在夜空中明媚的爆炸了，里面装满了卡洛塔的回忆。有卡洛塔的父母与她一起玩游戏的；有卡洛塔好朋友们一起过生日的；也有亚当斯被她轻轻地扶着，走过操场的。

卡洛塔终于不冷了，她感到漫山遍野的红色月季在她身旁盛开着，就像一匹鲜红色的绸缎，徐徐铺陈开来，上面绣满了很多个角的星星。

卡洛塔趴着不动了，可是卡洛塔还醒着。卡洛塔的一生都在追问生命，在最后她得到了绚丽的答案，卡洛塔现在不是个悲观的人了，她相信了很多事，比如爱，比如月季，比如星星。

我爱这姑娘，正如这姑娘爱着亚当斯一样爱着。

我记得曾经一部电影里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我想叫卡洛塔继续醒着，所以有了这篇文章。

或许卡洛塔短短十几年的生命并不美丽，可最后她领悟到了美丽。

卡洛塔的死不是悲哀，而是更高的解脱。

这个故事，或不成为故事的故事，写完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卡洛塔死了，于是我也死了。我需要这死亡来逃避一下，或许我也像卡洛塔一样，我想领悟到美丽。

啊！微风带来了世间的一切气味，只有月季花的气味，最明显。甚至还要颜色。

煞有介事的红，没错。

我深吸一口气，又是月季盛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