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 岁月清浅，寄信给风
文/ 何玉红
我想给岁月写一封信，然后把它寄给风。
山川是静的，阳光是甜的，寂静的小山坳里除了鸟声、水声，还有阵阵歌声。上世纪90年代，我们村就两台电视机——还是黑白的，一台在屋后的伯伯家，一台在我们家。我们家孩子多，开始总爱挤在伯伯家看电视。大概是我们不听话，随时都面临被“驱逐出境”的危险。爸爸出于争气，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台电视机——二手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爸爸说：“那时糯米才七角钱一斤，卖了六百斤糯米还是不够。拖欠了一部分，过了很久才付清。电视可是个稀奇玩意儿哟，几十里外的祖母好几次过生日，都盼着我。我常常背着这台二十多斤重的电视机翻山越岭，还没到家的时候都站在门槛上望我，一到家大家都围着我。这台电视机可招人喜欢了，背到哪儿都受欢迎。就算没有天线看上去模模糊糊……”言辞间有心酸，有得意，更多的是落寞。从那时起，这间一层红色的砖瓦房里，开始有了歌声。
那个时候流行十二大美女、流行邓丽君和卓依婷。什么《爱情一阵风》《爱拼才会赢》《舞女泪》《甜蜜蜜》我到现在都会哼唱。因为儿时的耳濡目染，直到现在，我都偏爱经典老歌。
每次出去玩耍，回来的路上总会听到家里传来一阵阵歌声，看到一幅幅热火朝天的景象——随着音乐的节奏、刨床“呜呜呜”的轰鸣，伴着爸爸有力地敲打。爸爸是个木匠，他的家业常年支在堂屋里——有木料、刨床、斧子等，总是堆得满满当当。在爸爸工作的间隙，这里也变成了我们的童话乐园。因为刨床像变魔术般变出好多好多刨花儿。看上去白白的，软软的，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我们三姊妹在刨花堆里不住地爬，不住地打滚，互相抛刨花儿，边抛边叫：“下雪咯！下雪咯！”那时候你会感到生活是充满希望的，积极向上的，充满欢乐。玩累了，我们就打着赤脚围在电视跟前，跟着电视里一句句地唱：“爱情亲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乎我笑容乎我悲伤，乎我怨叹在心中，害我将将将，油门来催尽磅……”那种场景现在想来也一定是非常滑稽的，一群小娃娃装模作样地吟咏爱情。但那时候就是觉得好幸福好幸福——是天上的云，是远处的星，是枝上的雀儿。
那时总是早上被歌声唤醒，晚上拥歌声入眠；那时总是觉得幸福太简单，生命太精彩；那时总是觉得充满生气，蓬勃如朝阳。
我家旁边就是村校。从学校经过一片竹林，几垄水田就到了我家。常常一放学，我就带着一大堆孩子穿越竹林而来。他们有来自附近的，也有很远的，到我家只有一个目的——看电视。到家之后，爸爸提高嗓门跟他们说：“你们搬砖吧，把砖搬完了我就放电视你们看！”顿时炸开了锅，一张张小脸上浮现出期待的光与影。然后立刻干劲十足地搬砖，一个接一个，一块接一块，不久就把砖码成一堆小山。当砖搬得差不多了，爸爸就会打开电视，阵阵歌声从屋里传出。这就像是胜利的号角，大家更兴奋了，脑海中似乎填满了无可替代的兴奋与期待。终于，他们兴致勃勃地挤在小小的房屋里，里三层外三层地把电视围个水泄不通。影碟机里放入碟片，就能看到精彩的剧情了。大家虔诚得像教徒供奉神灵，眼睛连眨都不敢眨，生怕一眨就错过了精彩。每一次精彩都是一片欢呼，每一次卡带都是一片唉声叹气。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有特别的自豪感，因为这是我家的电视。大家也总是看不够，天快黑了，爸爸狠心关掉电视，他们才依依不舍离去……时隔多年，当年的同学跟我聊天，说：“我现在常常想起那时放完学到你家搬砖，然后你爸爸放电视我们看，那时真幸福……”那时的电视仿佛有特别的魔力，轻轻一点，就攥住了人们的三魂六魄。人们为之朝思暮想，为之怦然心动，为之欣喜若狂。
他们可以在一个夜晚，在一棵大枣树底下，在一个宽阔的庭院，静静守候一集电视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手持一把蒲扇，拿在手里摇啊摇。广告时间，拉拉家常；电视时间，全场寂静，偶尔传来一声打蚊子的“啪”……
我常常会想起这个情景，月色下的乡邻，回不去的童年。后来，不流行十二大美女了；后来，不唱卓依婷了；后来，大枣树被砍了；后来，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后来，大部分邻居都搬家了；后来，身边的老人也一一去世。
再没有热闹的童年了；再也没有童年的歌声了；再也没有那份质朴的期待——我从那台电视机里听过温柔动听的歌声、看过惊心动魄的《莲花童子哪吒》、古灵精怪的《还珠格格》，看过从前我没看过的世界……后来，这台电视不再被我们需要了。刚开始它堆在床边的角落，后来挪到了另一个房间，再后来它又换了个位置，直到无影无踪。
我们，也长大了。当年一起看电视的我们、热烈而天真的我们，开始各奔前程。如今，这块曾经热烈的土地又恢复了平静。依旧充满着水声与鸟声，再也没有儿时歌声了。阿爸阿妈也开始老了，爸爸不做木活了。房子也从一层加到了两层，电视也越变越大，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人生也越来越圆满，却总感觉缺了什么。时常会想起小时候，时常会想起光着脚踏遍的那些年。时常会想起电视机，想起那些人那些事。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一切都没变。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夜晚，跟一群小伙伴高声尖叫、玩耍嬉戏——跳绳、抓子、捉迷藏……竹林传出的阵阵风声，和着我们的欢声笑语。只是现在，我一个人坐在这儿，侧耳倾听。
一落三分天，一烛三秋月。过去的日子像轻轻的风，像薄薄的雾，被风吹散了，被雨淋湿了，却不曾被我弄丢。
若岁月清浅，不如寄信给风。
主 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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