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西游记》神异世界中的常见俗食之一——豆腐
我国最优秀的长篇神话小说《西游记》产生于明代中叶，书中有非常多的神魔鬼怪，奇珍异宝，故事也想象丰富，异彩纷呈，十分吸引人。小说中虽然有不少仙佛不食人间烟火，也有众多鬼怪以食人为生；然而，当写到凡俗者的衣食用度，作品往往又降落到人间。以食物而言，甚至还有很多直至今天我们仍感十分熟悉，并经常食用的种类，豆腐便是其中之一。
一
豆腐在我国存在的历史十分悠久，相传是在公元前１６４年，由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之孙——淮南王刘安所发明。刘安在安徽省寿县与淮南交界处的八公山上烧药炼丹的时候，偶然以石膏点豆汁，从而发明豆腐。明代江阴人孙作曾撰《菽乳》诗，前有小序即说：“豆腐本汉淮南王安所作，惜其名不雅，余为改今名，因赋是诗。”其诗具体细致咏赞了豆腐的独特品性、益处、及生产过程。全诗说：“淮南信佳士，思仙筑髙台。八老变童颜，鸿宝枕中开。异方营斋味，数度真琦瑰，作羮传世人，令我忆蓬莱。茹荤厌葱韭，此物乃呈才。戎菽来南山，清漪浣浮埃。转身一旋磨，流膏入盆罍。大釜气浮浮，小眼汤洄洄。顷待晴浪翻，坐见雪花皑。青塩化液卤，绛蜡窜烟煤。霍霍磨昆吾，白玉大片裁。烹煎适吾口，不畏老齿摧。蒸豚亦何为？人乳圣所哀，万钱同一饱，斯言匪俳诙”。［１］
此外，我国已故化学史家袁翰青对古代炼丹术有较深入的研究，他以为豆腐出现于我国的五代时期。日本学者筱田统依据五代时期陶谷所著《清异录》载“为青阳丞，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认为豆腐发源于唐朝末期。
１９６０年，在河南密县打虎亭东汉墓发现了石刻壁画，曾掀起豆腐是否起源汉代的争论。《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六卷第五分册《发酵与食品科学》一书的作者黄兴宗，综合各方的见解，偏向与认为打虎亭东汉壁画描写的不是酿酒，而是描写制造豆腐的过程。然而，他认为，汉代发明的豆腐，未曾将豆浆加热，乃是原始豆腐，其凝固性和口感都不如当前的豆腐，因此没有普遍用于百姓的食用。
到宋代，豆腐即已成为人们重要的食品。南宋诗人陆游记载苏东坡喜欢吃蜜饯、豆腐、面筋。吴自牧《梦粱录》中可见有两段相关的记载，其一记：“更有酒店兼卖血脏、豆腐羹、螺蛳、煎豆腐、蛤蜊肉之属，乃小辈去处”。［２］又一记：“又有卖菜羹饭店，兼卖煎豆腐、煎鱼、煎鲞、烧菜、煎茄子，此等店肆乃下等人求食粗饱，往而市之矣。”［３］可见，当时，豆腐已被广泛见于百姓的餐桌，而且有多种烹制的方法。
二
玄奘（６０２年～６６４年），是唐代初年的著名高僧，法相宗创始人，祖籍洛州缑氏（今河南洛阳偃师），俗家姓名“陈祎”，“玄奘”为其法名，与鸠摩罗什、真谛并称为中国佛教三大翻译家。在贞观年间，玄奘一人前后历十七年，西行五万里，至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取回经卷６５７部，为佛教文化的传播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西游记》中，玄奘成为与孙悟空等一行四人而组成的取经队伍中的领导者，也是其中唯一一个肉体凡胎的俗人。他取经意志坚定，恪守佛家戒律，不拍吃苦受累；因此，俗家素食成了他及其整个取经队伍的主要食品，豆腐其中一种。
第三十五回，猪八戒被绑吊在平顶山莲花洞的房梁上，他拿孙悟空向妖精们要挟说：“先来的孙行者，次来的者行孙，后来的行者孙，反复三字，都是我师兄一人。他有七十二变化，腾那进来，盗了宝贝，装了令弟。令弟已是死了，不必这等扛丧，快些儿刷净锅灶，办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笋、豆腐、面筋、木耳、蔬菜，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包括豆腐在内的一系列素食，是猪八戒提出的特别提出的食物要求，可见，这些在他心内的位置。
豆腐在书中，经常成为普通人家、国宾、甚至妖怪，表达盛意，招待客人或作为诱饵的重要食物。第六十七回，玄奘一行来到稀柿峒附件的陀罗庄，被姓李的员外招待，见桌子上，“摆着许多面筋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一向贪吃的猪八戒还感觉奇怪，连称是“盛斋”。第八十四回，玄奘等四人路过灭法国寻客栈，悟空冒充阔绰，要求“上样的安排”，老板娘满心欢喜，即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玄奘一听十分紧张，赶紧让悟空去更动，要求安排些素的，那妇人越发欢喜，立刻让取些木耳、闽笋、豆腐、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等。第六十八回，玄奘一行路过朱紫国，被安置在会同馆，所得到的国宾级待遇，就是“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两个面筋、一盘干笋、一盘木耳”。豆腐，即在其一。
吃人是所有妖怪的共性，而为了迷惑或引诱玄奘，豆腐也是必需的饵料。第七十六回，狮驼山的妖怪设“调虎离山”，要把玄奘师徒隔断开，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其中的一个办法就是：“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葦、蘑菇、豆腐、面筋，着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第八十二回，在陷空山无底洞，那个耗子精奢望与玄奘成婚，专门摆下素果素菜的筵席来进行哄劝，其中写道：“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覃、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江豆角，熟酱调成。”内中，豆腐仍然是主要的一种。第七十二回，写到盘丝洞的妖精，找不到豆腐，还把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进行假骗，窘得玄奘连说不敢吃。
作为全书的结尾，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玄奘终于带领几个徒弟取回真经，从西方圣境重返东土大唐。太宗皇帝亲设国宴隆重款待玄奘一行，内中的饭食虽不乏珍馐美味，但也有今天人们常见的普通之物。其中写道：“异香馥郁，奇品新鲜。琥珀杯，琉璃盏，镶金点翠；黄全盘，白玉碗，嵌锦花缠。烂煮蔓菁，糖浇香芋。蘑菇甜美，海菜清奇。几次添来姜辣笋，数番办上蜜调葵。面筋椿树叶，木耳豆腐皮。石花仙菜，蕨粉于薇。花椒煮菜菔，芥末拌瓜丝。几盘素品还犹可，数种奇稀果夺魁。核桃柿饼，龙眼荔枝。宣州茧栗山东枣，江南银杏兔头梨。榛松莲肉葡萄大，榧子瓜仁菱米齐。橄榄林檎，苹婆沙果。慈菇嫩藕，脆李杨梅。无般不备，无件不齐。还有些蒸酥蜜食兼嘉馔，更有那美酒香茶与异奇。说不尽百昧珍馐真上品，果然是中华大国异西夷。”在豪奢饕餮之间，仍能见到家常清淡的风味。
此外，在第九十七回，孙悟空从狱中逃向寇员外家，在月光下，发现一个做豆腐的人家，一个老头儿在烧火，妈妈在挤浆。第五十六回，孙悟空把强盗的脑浆打出，称是“一棍子打出豆腐来”； 第六十一回，“三调芭蕉扇”之时，猪八戒曾说出俗语：“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此些例子，更广程度地说明豆腐一物在当时社会存在的普遍性。
三
豆腐一词在通俗文学中的出现，远早于《西游记》产生的明代中期。如元代著名戏曲作家王实甫在《西厢记》第二折中的一段“叨叨令”曲词即写：“浮沙羹、宽片粉添些杂糁，酸黄韭、烂豆腐休调啖，万余斤黑面从教暗，我将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是必误了也么哥！休误了也么哥！包残余肉把表盐蘸。”此也许还不是豆腐在通俗文学作品中的最早出现。
产生于元明之际的《水浒传》中，也曾出现对作为食品的豆腐的描写。如第三十八回，戴宗去东京送信，路过一家酒店，要吃没有荤腥的素汤下饭，酒保去不多时，就端出一碗豆腐，放两碟菜蔬，连筛三大碗酒来。戴宗一下把酒和豆腐都吃了。与《西游记》大约同一时期产生的著名世情小说《金瓶梅》中，豆腐一词也多次出现，比如，第七十八回中，潘金莲曾讥讽潘姥姥是“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第六十八回中，写到西门庆要找的媒婆文嫂家的隔壁是一个豆腐铺，门口还挑着个豆腐牌儿。此后的《醒世姻缘传》《说岳全传》《九尾狐》《海公案》《雍正剑侠图》 等小说作品中，对豆腐也多有写及。
我国最优秀的长篇小说《红楼梦》所写是“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虽然写了许多让人叫不出名字的奇异美食，如“荷叶羹”“茄鮝”等，但也能找到一般人家所有的豆腐踪迹。如第六十一回 ，迎春房内的丫鬟莲花曾与管厨的柳吵道：“前日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日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柳妈回答说：“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又，第八回还写，宝玉曾提到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本是留给晴雯吃的，却让李奶奶拿去给孙子吃去了，令宝玉十分气恼。这两处虽然都同样提到了豆腐，却已有很大不同。前者的豆腐已变成倒换口味的下等菜，后者已把豆腐加工成薄皮做包子，显得十分精致讲究。
总之，今天我们常见并经常食用的豆腐，在著名神话小说《西游记》中多有所见，在包括《西厢记》在内的元明清三代通俗文学作品中亦可常见到，是能够体现作品产生时代社会凡俗生活与特定地域风貌的重要元素，值得研究者们引起重视。
［１］孙作：《沧螺集》卷一，四库本。
［２］吴自牧 《梦粱录》卷十六《酒肆》
［３］吴自牧 《梦粱录》卷十六《面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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