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波:粉笔丹书名著论 燕南塞北红楼缘 ——忆张锦池教授讲台上下的教诲
2017年2月,我们将迎来张锦池教授八十寿辰。近日陆续读到先生的研究生所写的文章,感动之下,写了几行琐记,发到我大学同窗——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81级同学群当中。大家像是打开了穿越之门,梦回当年张锦池先生教我们的课堂,那个120人的大教室。同学群里百十来人共同编织着记忆的长卷,大家千里之外共一行字,三四十年同一首诗,让我深受启发,腾挪出一个周日的时光,在千丝万缕中梳理出三段感言:
302教室讲台上的一杯杯茶
“抽好烟,喝好茶,穿破衣服。”这是张锦池老师在哈师大文史楼的302大教室,给我们81级学生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趣话。
张锦池先生
张老师常抽的烟是黄盒桂花,难为超强大脑的立业同学清楚地记着。张老师喜欢喝的茶是碧螺春。1984年暑期我们参加高考评卷,张锦池老师作为一道有关泥石流的阅读题的题长,对学生团队高标准、严要求。大家怀着敬畏之心,一丝不苟地忙着,终于在错误率极低的赞扬声中,优质完成了任务。我们也终于看到了张老师的笑容,先生慷慨地请大家品尝碧螺春新茶,德文同学记得,有人说:“喝着有点儿像柳树叶一样苦涩。”张老师面带苦涩地说:“明珠暗投了。”
张锦池老师教过我们的《中国文学史》第四册,还开设过明清小说专题。友仁同学描述道:“先生伴随着上课铃,旁若无人地走上讲台,安放教材教案于讲桌左上角,但授课中绝不打开。冲泡一杯绿茶,摸出一支香烟点上,袅袅青烟中,张语与茶香一同沁人心脾。” 晓旭同学补充道:“记得张老师端着一个大搪瓷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同学们,对不起,我上课是要抽烟的。”
这位乐于“穿破衣服”的教授,以其讲台上特殊的风度,赢得了学生们的爱戴,几十年之后仍津津乐道。我在多年教师生涯中体悟到,好老师与好学生是一种互动关系。也就是说,对张老师的言谈举止如此记忆犹新的学生,也多为专心听讲,勤于思考的学生。
文革结束后,在刚刚恢复高考的几年里,省属师范院校的录取分数是挺高的,尤其是中文系。1981年考入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我的许多同学都是北京名校未录,没有去其他省外的大学,便被哈师大“收留”了。生源固然是上好的,老师就更好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关系处于蜜月阶段的时候,哈尔滨作为距离莫斯科最近的城市,吸引着京都名校的毕业生们。当然,也有的才子是怀着“别让西伯利亚的寒风吹折了你的意志”那一腔报效祖国、支援边疆的热血而来的。张锦池先生应该属于后者。张老师是从北京大学吴组缃教授门下,到哈师大任教的。哈师大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因为张志岳等老先生的学术影响,很早就有硕士点,博士招生是1999年开始的。在祖国北方,古代小说研究方向,张锦池教授与其北大的师姐刘敬圻教授,成为哈尔滨师大和黑龙江大学的两颗明珠。
《西游记考论》,张锦池著,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张锦池老师的红学成就,在我们读本科时早已仰慕。可是,在我们的文学史课上,张老师那几年的兴趣似乎不在《红楼》而在《西游》。上课喜欢旁征博引,希望学生能触类旁通。有一次讲座,张老师比较了猪八戒与阿Q形象,颇具启发性。后来,当我读到老师赠送的《西游记考论》时,始知那是其中的一个专题。修张老师的课程,最令我难忘的还是一次考试。记得那次期末考试老师出了一道有关《桃花扇》的考题,我看到题目就有点兴奋,因为自己看过王丹凤和冯喆主演的李香君与侯方域,我把动作台词都记得很清楚。只是到结尾,没有想到电影将孔尚任剧本的双双悟道,改成侯方域投了清,梳了清朝的辫子。电影的镜头是:当侯方域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辫子时,因为信誓旦旦的侯公子突然投清而失去了清流文人的气节,李香君激动地道白:“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李香君生是大明朝的人,死做大明朝的鬼。”我把这些情节写进答卷的时候,自己还挺得意。没想到第二学期张老师又上课的时候,却以此为反面例子,强调一定要阅读原著的问题。张老师说:“《桃花扇》的考题,有个同学前面答得特别好,可是到最后,侯方域的一条辫子出来了,孔尚任的剧本里根本没有啊!”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之后不仅是自己,而且还以此来教育学生,文学研究必须首先从原著的文本出发,尽可能去接触第一手文献。
“天地无亲常与善,人才非正不能奇。”这是张锦池老师让同学们记忆深刻的一句名言。有同学考证这句话是赵朴初说的,先生在课堂引用,却被大家牢记了。毕业十年聚会时,仲儒同学说自己给儿子取名为“正奇”,即源于先生这句名言。先生可能不会想到,讲台上的一句话,竟影响到两代人。
与先生一同参加的一次次会
今年是2016年,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红楼梦学刊》上发表红学论文是在1996年第3辑上。那是二十年前,作为哈尔滨师大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的青年教师,为参加本校主办的“乙亥年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在张锦池老师的鼓励之下写成的那篇《〈红楼梦〉对水、石意象的拓展》。
《红楼管窥:张锦池论红楼梦》,张锦池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
十年之后,2006年大同红学会议上,张锦池老师曾在开幕式上发言,记得当时我们还同游了北岳恒山的悬空寺。会后,《红楼梦学刊》的编辑在整理讲话录音时遇到了难题,张师与众不同的“上海方言”,不大容易听得懂,张庆善和孙玉明老师便建议让我来整理。因为我当时听讲的笔记较全,主要是对张锦池老师的教学语言比较熟悉,几乎没有听力障碍。
说到张的“方言”,我的大学同窗赵刚解释道:“张锦池老师讲的不是上海方言,有一次上课时他自己讲过,那只能叫‘张语’,他在上海当‘三毛’时,自己买了一本字典,当时的字典还不是用汉语拼音标注,是XX切那种,没人教,他就自己乱拼,结果是意思搞懂了,发音不标准。严格说不是标准的上海方言。如果是一个地方的方言,通常是有规律可循。张老师的发音,有相当多的同学听不明白,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有一次,讲课时,他见大家听不懂,大发其火儿后,自己冷静下来后讲出了这段原委。另外,他年少时最得意的事是,共产党结束了他的‘三毛’生涯后,直接插班上小学五六年级。后来,是全校唯一的一个考入上海中学的学生。张老师对共产党感情至深。当他的父亲、小妈把他丢在上海后,是共产党结束了他的‘三毛’生活,开启了他的新生。所以,高考时,他填报志愿都是师范院校,要回报社会。后来,在老师的动员下才改为填报北大的。”
《红楼十二论》,张锦池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这在张锦池老师《红楼十二论》的《再版后记》中也有类似的记叙:“一想到建国前夕,我父亲与庶母在离开大陆时将我一人弃于上海,流落街头,过着‘三毛流浪’式的生活;一想到一九五三年,党把我送进了学校,靠甲级人民助学金完成了中学和大学,没有中国共产党,恐怕早已成为一堆白骨;一想到吴组缃先生当年对我的不倦的教诲与热心的期望,便情不自禁地想以前一阶段的评红讲稿为基础写点东西,……。”也许是大学四年中有两年在听张老师的课,我基本上可以了解 “张语”式上海方言的发音规律。比如他把《十日谈》说得像“日日谈”,“shi”与“ri”有点难分等。不过,除了发音有适应的缘故,听力还取决于理解力,也许是对张老师所讲的红学内容相对熟悉,猜对的成分略多一些。
张锦池先生《在中国大同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我整理后发表在《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5辑上。张老师谈到:“在红学研究的多次学术会议当中,与哈尔滨相关的有三个第一,我们召开了第一届全国红学研讨会(1980年)、第一届国际红学研讨会(1986年)、第一届海峡两岸红学研讨会(1996年)。1980年的第一届红学研讨会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大家一致认为要成立红学研究会,关键是讨论谁当会长的问题。”文章还描述了张老师请到吴组缃先生担任中国红学会第一任会长的经过,叙述了一条珍贵的红学档案。
张锦池《2000中国大同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的讲话》,《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5辑。
步入红学二十年来,常在学术会议上遇到张锦池老师。1999年5月,在北京的《红楼梦学刊》创刊二十年的纪念会上,锦池老师向张俊先生介绍学生时,就我的研究能力,讲了不少肯定的话。得以京师深造,应该感谢锦池老师的推荐。2014年11月,在廊坊的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大会上,与锦池先生再见,先生身体已不如从前,一边吃着一个小瓶子中,于珊媛师母(医生)给他分好的半片药,一边向我推荐健韬同学,让她报考我校的博士研究生。看到张师诚挚的眼神,想到十五年前,推荐自己时的光景,颇为感动。好老师似乎都是这样,自己平时可以很严厉地教导学生,但当要把弟子推荐出去的时候,像是面对自己的产品一样,如数家珍一般,亲切而慈祥。
这些年先生给的一本本书
书架上有好几本张锦池老师的赠书,从《红楼十二论》、《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到《红楼梦考论》、《西游记考论》,以及《红楼管窥》。其中,《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是张老师1993年的题字,当时我在哈师大当讲师,先生对青年教师积极鼓励,这部书的第一版当年4月刚出来,张师的题赠在10月。《红楼管窥》是2009年的,此书由文化艺术出版社付梓之前,有一些80年代初的书稿中的引文需要补充注释,一部分工作由我来完成的,因而得到了第一批新书。此外,《西游记考论》是张锦池老师2004年到北京香山开会,带来的新书(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初版、2003年重排再版),那次是托民族大学的同事傅承洲老师捎给我的,张师还在香山借傅老师的电话与我聊了一会儿。那时,我已经开始在中央民族大学讲授元明清文学了,而且先后开设《红楼梦》专题、明清小说导读等课程,张老师的“考论”和“论稿”成为这几门课中颇为给力的教参。
张锦池先生手迹一
张锦池先生的学术著作之所以便于指导本科教学,其奥秘在于这些专著创作的“源头活水”也是本科教学。翻开几本书的后记,答案显见。且看:“《红楼十二论》是我二十年来从事《红楼梦》研究和教学的一点成果。这十二篇文字,既是我所写的有关《红楼梦》的论文,也是我平素给学生开《红楼梦》专题课用的讲稿,都曾发表过。”这是《红楼十二论》再版后记的开头语,“一九八三年十二月记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再看一条《后记》:“《中国四大古典小说论稿》,是我十年来从事教学和科研的一点成果。这十二篇文字,莫不来自我平素给学生开‘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题课用的讲稿。除第三、第六两篇外,均曾以论文形式发表过。”这篇后记落款为“1993年元旦于哈尔滨师范大学庐寓”。从讲稿到论文,再到专著。
张锦池先生手迹二
我手头这几部张先生的赠书涵盖了明代的三大奇书《三国》、《水浒》、《西游》和清代的《红楼》。教学中会时常翻阅。有一次,备课涉及到《儒林外史》的艺术结构,困惑之时,阅读竺青选编《名家解读〈儒林外史〉》(山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看到张锦池老师的文章《论〈儒林外史〉的纪传性结构形态》,有豁然开朗之感,尤其是对全书框架结构细致分析之后的一段概述:“胡适认为《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固然不正确;鲁迅认为‘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倶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也并不确切。然而经过发展与修正,吴组缃先生提出的‘连环短篇’说,我认为是可以成立的。因为它比较符合书中的人物传组合方法,至少在对《儒林外史》的外在结构形式研究方面,时至今日还没有比这更恰当的说法。”这篇文章,对目前文学史教材中,有关《儒林外史》结构的章节,无疑是具有补充作用的。我想,这一定是来自张锦池老师在教学中的反复琢磨。
张锦池《〈儒林外史〉结构学补论:论〈儒林外史〉的纪传性结构形态》。
正由于对教学的重视,为了把学生教好,自己的讲稿才越写越好。我的大学同窗一起回忆,一次中文系某位副主任携教务处一干人等来听课,上课铃声打晚了,张师把听课领导撵出去了,并对他们说:“什么时候上课铃声准了,说明学校真正重视教学了。” 在哈尔滨师大,张锦池教授,不仅以红学专家著称,也是一位出了名的重视本科教学的教授。这一点,也深深地影响了他从事教学工作的学生们。
《金陵十二钗评传》,曹立波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007年我的《红楼十二钗评传》杀青,即将交付清华大学出版社,在《主要参考文献》部分,我加了一点说明,其中一段写道:“文中涉及人物性格命运的问题时,除了看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主要还参考了业师张锦池先生的《红楼十二论》和《红楼梦考论》。尤其是对小说中描述较少,但学术争论较多的人物,如贾元春、秦可卿、妙玉等女子的论述,还有如对巧姐的评价等。张先生的分析辩证而全面,逻辑缜密,出情入理,20多年前大学课堂上的情景如在眼前。有些问题真是直到我当了多年教师的时候,始品出其中三昧。”此书出版后很受欢迎,2012年,以此为讲稿的课程《红楼十二钗评讲》,被教育部列为国家级精品视频公开课。今年,在这本书问世十年后,其修订版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了,学生希望藉此作为一件小礼物,为张锦池老师的八十寿辰呈上一份谢意和祝福。
同时,为喜欢喝茶的张锦池老师敬献一盏茶,讲台上下这份神圣的事业,像碧螺春一样,苦中一缕幽香。衷心祝福先生健康快乐到米寿茶年!
2016年11月2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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