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斯人已远逝,惟留憔悴影!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五个年头了,在这一千八百多个的日日夜夜里,我曾经无数次的梦见她拄着那根破竹竿,步履蹒跚的来到我的身边,轻轻的抚摸我的额头,爬满皱纹的脸上,涌现出那慈祥的笑容。然而,当我伸出双手,试图拉住她的衣襟时,却什么也抓不到,奶奶依然带着她那难以忘怀的笑容,转过身,拄着那根破竹竿,步履蹒跚的渐渐的走远,走远,渐渐消失在远方,留下那孱弱的背影,和我无力而伸向远方的双手,以及泪流满面的纵横……
我曾经无所次试图理清自己的头绪,静下心来,将心中的牵挂放下,写一写我的奶奶,但每当思绪飘满心头,心境却总是再也不能平静,最后,在泪流满面的呜咽中,一次次的搁下笔来,久久的不复平静......
想写我的奶奶,是因为奶奶最疼爱的人是我。
我和弟弟紧紧差了一岁,所以在成长过程中我和弟弟应该是neck and neck的,在我一岁的时候,弟弟就来到了这个世界。所以我就断了妈妈的母乳而跟着奶奶在一起。奶奶便开始照顾年幼而命运多舛的我。就这样,奶奶便从此后打心眼里照顾我,对我比对弟弟亲。妈妈私下里说奶奶心偏,但我知道,奶奶是跟我们弟兄两个是一样的,只不过是由于小时候跟着她长大的原因,对我显得好些罢了。
奶奶十六岁便嫁给了爷爷,我们家是地主,爷爷却习惯于称自己为破烂地主的,意思是自己不算地主的成份的,而奶奶的娘家却是地地道道地主的,解放前的奶奶娘家拥有整个村子外加半个村子的地。但奶奶的父亲——我的太姥爷对人却是好的,据说解放前有一个重病的解放军战士借宿奶奶娘家,太姥爷好心的照顾,等那个解放军康复完全后,由于局势而趁夜送出了村。然而,正是因为这个解放军悄然离去,解放后,有人揭发说有一个解放军借宿奶奶家,而后不知道去向,于是便有人诬蔑太姥爷把解放军同志给害了。在那个阶级斗争占主体的年代,地主的成分已经使太姥爷臭名昭著,而今又害了一个解放军,那真是弥天大罪,于是太姥爷便被判了死刑。死之后的三年,那个解放军来我们县任职,大家才知道真相,但地主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替太姥爷鸣冤叫屈的,一直到现在,这件事也仅仅偶尔被奶奶提起罢了。
那一年奶奶刚刚十五岁,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小时候作为地主家的女儿,娇生惯养从来不事生产的奶奶一下子家里失去了顶梁柱,且地主女儿的帽子是奶奶的家的生活和地位一跌万丈。这时候奶奶便被说合,嫁到了我们家,和爷爷过起了日子。奶奶不会做活,女工不会之外,农活也是一窍不通,本来新娘子嫁过来是应该享享清福的,并且应该是不干重活的,然而作为地主家的女儿和地主家的媳妇,奶奶干重活脏活也是很应该和正常的。于是年仅十六岁就嫁过来的奶奶便跟着老太太舂米、拉磨、割麦子、碾谷子,干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儿。这一切对于奶奶来说都是从头学起,从头做起。年轻的奶奶力气小,没有经验,自然没有长年从事农活的那些乡里女人干活快、干得好!正是这个原因,奶奶便总是被村里的同龄或年长的妇女们看不起,说她是地主家的女儿,说她是娇生惯养的,爷爷常年地干着重活,心情不好且不会关心奶奶,经常的对奶奶喝三令四的,但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奶奶,懂得的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和三从四德的理论,就这样,奶奶在外受别人的嘲弄,在家里还受爷爷的闷气,但从来没有表现过对生活的哀怨,而是认认真真地、埋头不作声的苦干着。
奶奶年轻时长得漂亮,听老人们讲,奶奶嫁到我们村时,是周围三乡五里出了名的美人儿。直到后来年过七旬,奶奶的皮肤依然白皙。但年轻漂亮的奶奶,却在干农活的同时,一连为爷爷生养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爷爷一天到晚的干着那些脏活重活粗活儿,从来不管家里的事儿,照料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担子,便落在了奶奶的肩上,奶奶经常把自己要饭要过来或者左邻右舍施舍来的食物喂给爸爸姑姑们吃,而自己却空着肚子,或者让爸爸吃杂粮馍馍,而奶奶吃那不耐饿的剩红薯。听同村的奶奶讲,年轻时的奶奶从来没有胖过,直到我们长大了,奶奶才变得健康和好看起来。奶奶在爸爸、姑姑年轻的时候,经常去亲戚家里借粮食,其实,与其说借,不如说是要,因为我们家每次借过粮食,是根本没有偿还的能力的。日子久了,亲戚们都不愿意给我们家借粮食,但无奈的奶奶为了四个孩子的生活不得不拉破老脸,一趟接着一趟的去厮磨,有时为了借粮食干脆就住在亲戚家里不回来,直到亲戚家实在不好意思,从本来不足余的口粮里拿出一些来,奶奶才匆匆的赶回家里,将手中的微薄收获,送给她那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女。
奶奶年轻的时候没有少受罪,先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的总路线被抹去了,爸爸和姑姑们也长大了,饭量也大了,只会安排事儿不会亲自作的爷爷,从来不去想也没有办法怎么解决几个孩子的日益增长的口粮问题。奶奶只好没日没夜地干活,就这样,她渐渐的累弱了身体,累老了年龄。
奶奶跟我是最亲的,小时候的我动作粗笨,没有别的小伙子的调皮和好强,跟村子里的孩子打架,甚至还打不过比我小两岁的孩子,于是我便经常被村里的同龄人欺负。而那时候的我又特别好哭,每每败北归来,奶奶便会拉着我去找人家家人评理告状,然后她就会拿出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给我买最喜欢吃的英式饼干,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最好听的故事。
奶奶很会讲故事,奶奶知道的民间故事比我们村里所有的老人们知道的都多。小时候的奶奶大概是受家教的影响吧,她会讲孟姜女的故事,会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会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会讲白蛇传的故事,会讲乡村的好多如老掐膀子(音)、老猴精、门插门鼻等妖魔鬼怪和李闯王英雄豪杰的故事,会讲当地流传的鬼修城的故事和王莽与刘秀的故事,还会讲高寺乡的秃尾巴老龙回家探母的故事已经地方保护神老黄爷的故事,奶奶的故事总是讲不完的,讲的时候不仅仅是叙述故事情节,还将里面的蕴藏的民歌的歌词记得也清清楚楚,讲得绘声绘色而栩栩如生,让年幼的我们听得如痴如醉。至今难以忘记:在那夏日的夜晚,和奶奶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看天上的星星,听着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告诉我们那浩瀚的星空中,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告诉我们织女星的旁边有四颗星组成的梭子星,那是织女掉下的织布梭子,告诉我们牛郎星的两边有两颗小星,那是牛郎用担子挑着的一双儿女,告诉我们在织女和牛郎星中间隔着的那条白色光带是王母娘娘用头上的金簪划下的天河,那条天河隔开了牛郎和织女的约会,让他们每年七月七日见一次面,并且用喜鹊搭成的桥。还告诉我说站在紫茄子丛中藏着,可以听到牛郎和织女说悄悄话......
奶奶年轻刚嫁过来的时候就学着干活,但到了年老了,她还是没有学会一手好伙计,奶奶干活慢,但奶奶勤快,她从来没有闲过,没事就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下地捡柴禾,日常里我们家里一年到头多是不烧煤的,因为煤的价钱贵,奶奶愿意捡柴禾烧火,从而将钱留下来悄悄的塞给我。后来妈妈在奶奶的熏陶下也养成了好习惯,每年农忙时节,村里人不要的庄稼秸秆,奶奶便会和妈妈用架子车拉回来,在家里垛成垛,用作日常的烧火做饭。
奶奶待人很好,没事就坐在家门口看门前来来往往过往的过客行人,吃饭的时候,经常端着一碗红薯在门口坐着。遇到村里的年轻人,很远的喊奶奶“大娘”,奶奶就会给他们吃红薯,后来村子里的种红薯的人家少了,年轻人更喜欢吃红薯了,奶奶的一碗红薯,自己便很少吃到。这时候她就会再盛一碗,然后继续坐在门口的是墩子上吃。进入七十岁了,奶奶的眼睛里长了护眼膜,成了白内障,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了,但奶奶还是喜欢坐在门口,吃自己的红薯,与门口的过往行人打招呼。奶奶吃饭很慢,经常一顿饭吃上个一个小时,小时候我们经常因为这一点厌烦奶奶磨蹭,其实,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奶奶就是吃饭再快,长大了的子孙们也不会让她下地干活,那时候为何那样的着急呢?或许,对一个人的宽容,是需要时间的沉淀吧。
奶奶有三个女儿,我的三个姑姑经常会拿着礼物来看望爷爷奶奶,爷爷在世的时候,拿的礼物几乎全是爷爷的,奶奶从来不吃;而爷爷的礼物又几乎全是我和弟弟的。姑姑们都说爷爷自私,礼物应该给奶奶分些,奶奶便会在一旁说:“是我不想吃”。其实,只有我们兄弟知道,爷爷也没有吃过多少,都是被我和弟弟吃完了。
爷爷生前经常会收到姑姑和邻居们的礼物,而奶奶却会经常收到姑姑们和我的表姐妹们悄悄塞送的零花钱的。奶奶的零花钱自己从来不花,而是好好的攒着,给我留着,等我放假了,开学了,她总会从贴身夹层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卷了多层的小包,将零花钱偷偷的塞给我,让我作为生活费。其实那些零花钱从数额上来说很少很少,但奶奶每年还是放着,攒着,等我回家,等我开学,我不要的话,她便会很不高兴,跟我说:“你先拿着我的,等你将来有钱了,再给我花”。就这样,从我上高中起,奶奶就每年都给我钱攒钱,直到我大学毕业......
奶奶由于长年的劳累,再加上年轻时生养死五个子女,受了半辈子的罪,年老了身体便不是很好,经常的出现腰疼腿疼浑身疼之类的病。但由于爷爷长年有病在床,家里境况不好,奶奶从来不提看病的事,真得疼得受不了了,才会在隔壁家的小卖部里买上两片去疼片。进入七十岁后,奶奶得了白内障,渐渐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她还是忙着做自己能做的事,爸爸说给她做切除手术,去询问医生,医生却建议由于奶奶年龄过大,还是不作为好。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时间在渐渐的消逝,岁月从来没有因为爱而绕过流逝的沧桑。2008年我研究生毕业,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西府陈仓工作,两年后回到古都西安,在辗转反复之中,六神无主的我遭受着生活和工作的颠沛流离。待2010年工作稳定下来,却是没日没夜的忙碌和繁杂,2012年,我在雁塔脚下的高中部担任班主任工作,就在工作最繁忙的时刻,黑色的五月里,突然接到奶奶病重的消息。二姑在电话中哽咽的告诉我:“春儿,奶奶病了,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昏迷的时候一直含混不清的叫着‘春儿’,清醒的时候又告知大家不要告诉春儿自己病了,免得让春儿担心。看样子挺过来比较困难,如果你方便的话,麻烦回来一趟,最后一眼看一下奶奶!”
急忙将手中的一切工作全部放下,匆匆赶往车站订下回老家的车票,火车转汽车再转公交车,当天夜里赶到家中。家里的亲人都在,奶奶的三个女儿以及父亲母亲都守护在她的身边。但奶奶躺在床上已经岌岌可危,昏迷中不断地喘着粗气,偶尔的急剧咳嗽,扶起来吐出的已经不是浓痰而是淤血,村里的医生摇摇头说病已经深入肺腑无药可救,让家里的亲人赶紧准备后事。我走到床前,轻轻的摇晃奶奶那羸弱到只剩下躯干的身体,悄悄地趴在耳畔告诉她:“奶奶,春儿回来了!”旁边的二姑、三姑也呼唤说:“娘,春儿回来了!”亲情的奇迹竟然就在一刹那间出现,奶奶竟然从床上挺身坐了起来,久盲的双目早已看不到了一切,但憔悴的双手竟然有力的抓住了我的胳膊让我坐在她的身边,早已孱弱不清的口齿竟然发出清晰的声音:“春儿回来了,我很好,我没事,不要牵挂!……”言谈之间,那久埋皱纹的脸上再次扬起了慈祥的笑容。爸爸妈妈姑姑们赶紧让奶奶躺下,她那拉着我的双手的,也终于缓缓的放下,从此,再也没有抬起,那瘦的薄薄只剩下两张皮的嘴唇间,再也没有没有发出那清晰而明白的声音,只剩下那粗粗的出气和咳血的喘息声……
因单位没有请假,第二天下午我便坐上了回程的客车,走之后,奶奶在家里又捱了一天半时间,在第三天的上午与世长辞。当办完奶奶的丧事,一切妥当之后,二姑电话告诉我,奶奶自从昏迷之后,从来没有向跟我说话那样,坐起来清醒的交谈,也从来没有在脸上呈现出欢悦的笑容。奶奶太爱我了,定然是对我的牵挂,使得奶奶在那一瞬间,大脑骤然清晰,奶奶又时刻惦记着不能让在远国他乡工作的我有太多的牵挂,所以竟然在那一瞬间,说出安慰我的话来。再之后的两天时间里,奶奶再也没有清醒,再也没有牵挂,再也没有坐起来展现满脸的笑容,奶奶的那一刻,是对我的爱的集聚,是精神支柱的撑起,那一刻,是回光返照!
斯人已远去,惟留憔悴影!当清明又至,杨柳泛绿,在孤独的他乡,我折下一脉柳枝,做成一腔柳笛,轻轻的吹奏那悠扬的思乡曲。多么希望在今夜的梦中,奶奶再次光临,从此我便不再孤单……
奶奶,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