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随笔】王亚凤:草鸡与梦籁

草鸡与梦籁

王亚凤

  

  枕着秋虫的唧哝入眠,醒来鸟声满耳。上帝的安排真是妙啊,它让鸟儿们入夜就睡去,虫儿们才得以登场肆意鸣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虫儿们呢也不傻,早在黎明来临之前就隐身了!

  

  外子淘气,昨晚捉的两只蟋蟀放在阳台边,侧耳细听,就是未曾在屋外众声中淘出它俩的叫声来。用了我的长发去撩拨,也丝毫不肯掐架。外子生了气,一发狠,跑门外摘青草去了。摘青草干什么?去喂他的“小花”们呗!

  

  清晨的风是那么好,青草们在风中起舞,那么轻盈那么优美,揪它们喂鸡我都不忍心呢。外子恶狠狠地把仿佛渗着汁液的青青草丢到纸箱底儿的蟋蟀身上,恶狠狠地说:哼!喂我的小花们!

  

  此人奇葩,他的“小花们”亦不是省油的灯。那二十五只春天来到俺家的芦花鸡们,从开始抱团取暖缩在纸箱一角警惕地观察这个收养了它们的怪蜀黍,到一天比一天嚣张跋扈,经历了令一般人匪夷所思的成长过程。

  

  我随机采访一下:请问您认为小鸡应该吃什么?嗯,应该吃小米和虫子吧?对,俺家的小花们也吃。但这未免也太清淡太小儿科了,俺家的小花儿可不是吃素的!或许最初是从奇葩的主人给它们的食物中得到了启发,小花们茅塞顿开:谁规定它们小鸡儿天生就该吃小米和虫子呢?大鱼大肉吃着不是更带劲吗?

  

  从此,我们的小花们无肉不欢,一顿饭没拌上鸡鸭鱼肉就要造反,叽叽喳喳扑着跳着向主人抗议。好在俺们家是开超市的,食物不缺乏,每天剩下的卤肉也能将就。你没见那阵势,每次外子驾到,那些小花们一哄而上,飞的跑的跳的各显其能,无能的只好当了垫背的,守着好好的食盆不老实吃,非得各叼一口迅速占据一隅吃独食。吃完了自己的再去抢别人的。我吃惊地看着它们把白米粒拨拉到一边,在里面翻检荤腥,找到一根肉丝,各执一头进行拉锯战;另一拨埋头急啄一段鸭脖,也不嫌辣,一会儿功夫鸭脖就被分解成一个个独立的雕花零件,每一个人类舌尖难以到达的孔隙都干干净净无一丝儿肉渣了;吃鱼也不在话下:由于吃的是主人的残羹剩饭嘛,外子一般会体贴地剔骨除刺,将鱼肉及汤汁混合拌饭捏成饭团,小刺在所难免,小花儿们竟然没有一个卡死的!

  

  蛋壳和青草是近期才开始添加的,还有沙子。小花们胃口很好,一天天出脱得愈发生猛,闹得我隔几日还蛮惦记那个小群体的:有黑嘴黑腿黑脚爪浑身黑透的“黑社会”,有被啄得脑门光光还顽强不屈的“光头强”,有凶猛强悍欺男霸女的“黑老大”,还有两个后来加入受尽欺凌的“外来户”……

  

  这哪里是一群草鸡啊?你说!

  

  所以,标题所指的“草鸡”,原本说的就不是这群“小花们”,而指的是——蟋蟀!对,由篇首那两只草包蛐蛐而引发出来的。

  

  外子说,在广东,他们就管蟋蟀叫草鸡。草鸡?为什么呀?不知道,反正就叫草鸡。

  

  话匣子由此打开,外子二目灼灼,开始喋喋不休他的童年的光辉历史。

  

  哎哟喂,为了抓“草鸡”来斗,我可没少挨揍哦!

  

  你们这儿的草鸡我不熟,像上面这俩货,好像是母的。你看它们,头上一对触角,嘴边一对胡须,翅膀合拢处这还延伸出来一根线,尾部还拖根长枪,再加六条腿儿——长得这么复杂,却他娘温顺得跟小绵羊似的,学和谐社会呐?

  

  在我们那儿,只有公的才全须全尾,剑拔弩张。个性凶猛的上去一言不合二话不说直接开战;温柔点儿,我们只消挑逗挑逗,再不济用姐姐的长头发套住它抡一圈儿,保准老羞成怒斗个你死我活!

  

  你们这儿的,长得倒威武,熊包蛋么!

  

  这话惹恼了我,我龇牙咧嘴站起来差点咬他,小子躲闪,争辩:可不是吗?你家航航、王佳抓得那蛐蛐都啥品相么,光听名字就不行,啥警察局、油葫芦……

  

  那你们那儿都叫啥名儿?那歪得很!铁将军!霸王枪!……

  

  我们那儿的草鸡长得也漂亮,有金黄色的,有赤铜色的,浑身黝黑的,个头大,那腿部肌肉,那钢嘴利牙!

  

  我不服气啊,可我是女的,小时候哪玩过这个?只在文字里看过不少,知道咱们北方的蛐蛐,厉害角色多在黄豆地里、酸枣棵里,甚至专在坟头、废墟处出没……

  

  那家伙说,我们的不,我们的草鸡不玩深沉,番豆地就美得很!我们爱吃,草鸡也爱吃。——番豆,花生也。我马上口舌生津嘴角流涎,奶白色的——都是嫩花生给闹的!

  

  那怎就挨打了呢?

  

  那时火柴不也金贵么,我们偷偷把家里的火柴倒出来,拿那个小抽屉样的火柴盒装草鸡正好。被发现了可不得挨打?这是轻的。后来我们改用药盒子,就是镇上医院装针剂的那种扁盒子。那也来之不易,往往是讨好班里的女孩子给弄出来的。为了节省盒子,开始时我们装两只草鸡。回头看时,发现总有被咬死的,只好给它们住单间,狗东西比我们住房条件好!完了斗草鸡的胜利者,就可以索要战败者的药盒子,或要求对方上供草鸡,或者从家里偷番豆出来共享……

  

  有天牛生犊子了,老爸让我去拔草。我揣着一摞子“小单间”,一早就蹦出门,中午饿得招不住了才偷偷溜回来。草没扯几把,草鸡倒是弄了好些个,个顶个的好东西啊!却把老爹惹得气冲斗牛,直接把我反绑了吊上房梁,亏得娘一面痛骂一面求情,才饶了我一条小命。

  

  我听得嘻嘻笑,我才不担心,皮孩子的故事我听多了,这不是没打死嘛,要不哪来今儿讲故事给我听?我只关心那些好不容易抓来的草鸡:草鸡呢?那能有好果子吃?都被老爷子给踩死了!哇哇!想起来就痛心哪!

  

  我挤眉弄眼:那你还爱你爹不?

  

  爱!有次我被人冤枉说偷了他家甘蔗,也被他打了个半死,我都不怨他。谁叫咱皮,管不住自个儿?

  

  每天中午,大人一转眼就找不着我们了,全溜到外头抓草鸡去了。你看我胸口这个伤疤——有只草鸡太威风了!太难得了!我一个蛙跃扑过去,草鸡没扑着,一根凸起的甘蔗根差点扎我个透心凉,不知道怎么回的家……那次没挨打,只是我以后再也不做蛙跃了!

  

  哦,我收敛了笑容,伸手轻轻摸了摸这个顽皮的家伙的胸口。扑通扑通,热而有力。还好,好了伤疤忘了疼,这颗心仍不失金贵,万丈红尘童真未泯。

  

  想起跟他回粤西老家,他兴奋地带着我,到处去爬山岗穿竹林越沼泽,用帽子抱回来过最可爱的蘑菇,他们叫“肯”的;采回过最好吃的浆果,他们叫“酿仔”的;摘过鸡蛋果、莲雾、菠萝蜜、黄皮果;还抓过各种各样的活物:寄居蟹、跳跳鱼、泼龙(一种可食用的蜥蜴)……我现在最想说的是:梦籁!

  

  终于回到题目上来了。梦籁是啥子?我不绕弯子,直揭谜底:这还是广东话,说的是我们所熟知的知了。知了么?

  

  因了外子给我捉过的梦籁,广东的梦籁给我留下了永恒的印象:他们的梦籁是小巧的,精致的,五颜六色的,跟北方的知了是那么不同!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样的梦籁,我说我要把它们带回去,放在我的书架上,这儿放只绿的,那儿放只蓝的,再给吊篮上扒一只黄色的,栩栩如生,一帘幽梦,当然是关于夏天的,一场翠绿、绵长、酣睡不醒的好梦……

  

  外子上了心,他要把它们做成标本给我带回北方。怎么办呢?他试着用煤油浸泡梦籁,那些形形色色的小巧如工艺品的梦籁们,就被以这种方式凝固了下来,色泽、形状基本保持不变,停泊在夫家的窗台上晾晒,像一个梦般等待着跟我回长安。

  

  可是,功亏一篑,晾干了的梦籁标本,没有保住,不知被什么动物吃掉了,待我看到时只剩下残肢断翅一片狼藉!外子和我面面相觑。他说可以再做,我安慰他,不用了,我已经得到了……

  

  夜已深,窗外,秋虫又唧哝一片。夏天悄悄过去了,多日不曾闻秋蝉一声。再深一些,秋虫也将销声匿迹了。但有一些声音,有一些记忆,是再不会消失了,有如天籁,会日日潜入梦里。

  王亚凤,笔名马铃薯,陕西省作协会员,未央区作协理事,未央区政协文史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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