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弃守徐州与被围歼经过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战役结束
图为杜聿明被俘

原载:《文史春秋》2010年第1期

作者:孟昭庚

1948年11月22日的“徐埠会战”中,国民党徐州“剿总”所辖的黄百韬第七兵团,在碾庄圩被人民解放军华野部队歼灭。蒋介石于23日通知徐州“剿总”总司令刘峙、副总司令兼前进指挥部主任杜聿明到南京开会。

在蒋介石官邸的会议室,首先由国防部第三厅(作战厅)厅长郭汝瑰报告作战计划。郭说:“我军以打通津浦路徐蚌段为目的,徐州方面以主力向符离集进攻,第六兵团(李延年)、第二兵团(邱清泉)向宿县进攻,南北夹击一举击破共军,以打通徐蚌间交通。”

蒋介石采纳了这一方案,对杜聿明说:“你回去马上部署攻击。”杜说:“这一决策我同意,但是兵力不足,必须再增加5个军,否则一打不通,黄维兵团又有陷入重围的可能。”蒋说:“5个军不行,两三个军我想法子调,你先回去部署攻击。”

当日午后,杜聿明同刘峙飞返徐州后,即决定以第十三兵团(李弥)守备徐州,第二兵团及第十六兵团(孙元良)担任攻击,当晚并就攻击准备位置。

11月25日,在杜聿明指挥下向南攻击正式开始。这一天,在步、炮、战车配合下,集中火力,机声隆隆、火光冲天,向解放军进攻,而解放军则英勇反击,寸步不让。当时,有美国记者数人观战,最终蒋军伤亡惨重,第二兵团只前进5里。当晚调整补充后,26日继续攻击前进。在解放军纵深坚固的阻击阵地前,国民党军屡攻屡挫,一连3日,进展甚少。

28日,在杜聿明仍令各兵团继续攻击前进时,蒋介石来电要杜去南京开会。至晚,北线第二、第十六兵团仍停止在孤山集、四堡、褚兰之线。入夜,第十六兵团在孤山集遭解放军的反攻而溃退;南线李延年的第六兵团,因连日向北攻击而未成,也只得向后退缩;黄维第十二兵团在宿县双堆集被围。

11月28日上午,杜聿明飞到南京后即赴黄埔路“官邸”。顾祝同将杜聿明叫到一间小客厅讨论如何挽救国民党军的危机。

杜先问顾:“原来决定再增加几个军,为什么连一个军也没有增加呢?弄到现在,形成骑虎难下的局势。”

顾说:“你不了解,到处牵制,调不动啊!”

杜说:“既然知道不能抽调兵力决战,原来就不该决定打,使黄维兵团也陷入重围。目前,挽救黄维的惟一办法,就是集中一切可集中的兵力决战,否则,黄维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

顾很丧气地说:“老头子也有困难,一切办法都想了,连一个军也调不动。现在决定放弃徐州,出来再打,你看能不能安全撤出?”

杜沉思良久才对顾说:“从徐州撤出问题不大。可是要放弃徐州,就不能恋战;要恋战,就不能放弃徐州。要放弃徐州,出来打,这就等于把徐州3个兵团马上送掉。只有让黄维守着,牵制敌人,将徐州的部队撤出,经永城到达蒙城、涡阳、阜阳间地区,以淮河作依托,再作攻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顾祝同表示同意这一方案,于是杜聿明便恳切地对顾祝同说:“请总长对这一案不要拿到会上讨论。”顾理解杜的意思,是怕让第三厅(作战厅)厅长郭汝瑰晓得他的意图。

杜聿明总是怀疑郭汝瑰与共军有联系,反对郭任第三厅厅长,认为蒋介石、顾祝同是完全听信郭汝瑰这个“小鬼”(因郭是黄埔五期生,人又生得矮小,故被国民党一些资格老的将领称为“小鬼”)的摆布,才造成如此糟糕的局面。

顾祝同曾批评杜聿明:“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跟我一年多,非常忠实,业务办得好。”可杜对顾一直强调:“凡我指挥作战的方案,事先绝不能让郭知道。凡郭知道的方案,我就不照原方案执行。”

其实,在蒋介石身边的郭汝瑰确实曾为共产党提供过许多重要情报,后被国民党称为“最大的共谍”。

会议开始之前,蒋介石披了一件黑斗篷,满脸通红、窘相毕露地来了。他向大家点点头,说:“好好,就开会。”照例由第三厅厅长郭汝瑰在“敌我态势图”前报告作战计划。

顾祝同对蒋介石说:“要光亭(杜聿明字)到小会议室谈谈。”

蒋介石到小会议室后,杜聿明同他分析了军队生死存亡之道后,向蒋谈了刚才与顾祝同商讨的那一方案,蒋马上表示同意。

11月28日当晚,杜聿明回到徐州“剿总”,便召集第二兵团司令官邱清泉、第十三兵团司令官李弥、第十六兵团司令官孙元良开会。杜传达了蒋介石的决策之后,大肆吹嘘说,这一撤退是可以成功的。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撤即不能打,打即不能撤”的原则。当即,杜聿明宣布撤退的概略部署:

(一)11月30日,国军发动全面攻击以迷惑共军。

(二)11月30日晚全部开始撤出徐州,第一要到达永城附近,第二要到达蒙城、涡阳、阜阳间地区,以淮河为依托,再向共军进攻。撤退中,以“滚筒战术”(所谓“滚筒战术”,即各兵团形成一圆球或圆筒式态势,以对付解放军四面八方的包围战术——笔者注)逐次掩护行进。

(三)第十三兵团先遣一个师,于11月29日晚以前占领萧县瓦子口等隘路,以掩护主力之安全撤退。尔后归还该兵团建制。

……

(十一)补给:各部队携带足7日给养、500公里油料和弹药,在到达阜阳以前,中途不补给。

(十二)其他破坏等工作由参谋长舒适存分别指挥实施。

第十三兵团先遣萧县的那个师违背杜聿明命令的要求,行动迟缓,很担心被解放军消灭,11月29日夜未能占领萧县。11月30日晨,该师才炮火连天地向萧县攻击前进。这就暴露了国民党军的企图,解放军于12月2日清晨顺利到达萧县。

11月30日午后,几声巨响,整个徐州城仿佛地震一般在晃动。坐在办公室里筹划撤退的杜聿明耳朵里宛如被塞进了一枚爆竹,被震得耳膜发麻。“怎么回事?”杜聿明大声喝问。

副官赶紧出去了解情况,不一会,回来向杜聿明报告,是国防部保密局的爆破队奉命在炸火车头,用的是美国造的威力特别大的软性炸药。这一爆炸,让本来已经成惊弓之鸟的徐州守军更加惶恐万分,以为是解放军的重火炮在轰城。

杜聿明让人将负责此项爆破工作的国防部保密局的爆破队长张亦东叫来,拍着桌子大声吼道:“是谁让你提前半天时间炸火车站的?你是要向共产党通风报信吗?老子枪毙你!”说着,真的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枪,吓得张亦东两腿发抖,面无人色。恰巧此时,徐州市警备司令谭辅烈进来,见杜在训斥张亦东,已明白杜大光其火的原委,便劝杜息怒,然后又向张亦东喝道:“还不快滚!”

这时,只见徐州城内火光冲天,原来是一些机要人员在心存恐惧地焚毁地图、档案和文书资料。市面上纷纷盛传:共军进城了!

11月30日晚,因各部撤电话线,误将与指挥部联络的电话线拆乱,造成指挥部对各兵团的电话不通,直到12月1日早晨指挥部撤离徐州时,杜聿明还是无法跟各兵团通电话,致使对各兵团情况极为模糊。当杜聿明钻进何应钦送给他的那部崭新的美国吉普车出城时,才发现徐州西门至萧县公路拥挤不堪,无法前进。

12月1日,杜聿明集团的各个兵团从白天到晚上都在撤退路上狂奔。12月2日中午,杜聿明到达孟集附近才先后接到邱、李两兵团报告,得悉各部在撤退中十分混乱,而与孙元良的第十六兵团还是联系不上。

按照原定计划,12月2日夜应继续不停地向永城撤退,但邱、李两兵团要求稍加停息,整理部队。杜聿明因与孙元良的兵团尚未取得联系,顾虑夜间行军可能与共军追击部队发生穿插,造成混乱,决定当晚在孟集、李石林、袁圩、洪河集附近宿营,休整一晚,待12月3日白天再继续向永城前进。后来证明,这对杜聿明来说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它使解放军赢得10多个小时的追击时间。

12月3日清晨,孙元良在洪河集向杜聿明报告,说他昨晚未能赶到指定地点,是因部队两日未休息,走不动,现在正照命令向永城继续前进中。杜在电话里让孙可休息几个钟头,整顿一下部队再前进。

12月3日上午10时前后,各兵团部队正向永城前进时,杜聿明接蒋介石空投一封亲笔信,说:

“据空军报告,濉溪口之敌大部向永城流窜,弟部本日仍向永城前进,如此行动,坐视黄(维)兵团被消灭,我们将要亡国灭种,望弟迅速令各兵团停止向永城前进,转向濉溪口攻击前进,协同由蚌埠北进之李延年兵团南北夹攻,以解黄维兵团之围……”

杜聿明阅信后大吃一惊,蒋介石如此改变决心,必致全军覆没,思想上非常抵触。他先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继续向永城进发。但转念一想,如果照原计划撤退到淮河附近,再向共军展开攻击,解了黄维之围,尚可将功抵过。但万一沿途被共军截击,部队遭受重大损失,又不能解黄维之围,蒋必迁怒于自己,将徐蚌会战失败的责任全归咎于自己,自己必受军法裁判。

杜举棋不定,无法下决心,便用电话将蒋的信中要旨通知各兵团,令部队就地停止,各司令官速到指挥部商讨决策。

孙元良、邱清泉先后赶到;李弥本人没来,派了陈冰、赵季平两个副司令官来赴会。大家看了蒋介石的手令,都十分惊惶,面面相觑,默不做声。杜聿明便向大家分析当前形势,认为如照原计划撤,尚有可能到达目的地;如果照命令打下去,不见得有把握。无论撤还是打,大家都应对总统负责。

这时,邱清泉把桌子一拍,说:“可以照命令打下去!”接着,邱就指着陈冰大发脾气,说第十三兵团在萧县掩护不力,致后方车辆遭受重大损失,并骂第十三兵团怕死不敢打仗。陈冰不服气,就同邱吵起来。杜只好竭力为他们排解。

杜问孙元良的意见,孙见邱的气焰嚣张,也不敢说撤,只说:“这一决策关系重大,我完全听命令。”邱见杜还在犹豫不决,怕他泄气,就说:“总座,可以照命令打,今天晚上调整部署,明天起第二兵团担任攻击,第十三兵团、十六兵团在东、西、北三面掩护。”

杜说:“大家再把信看看,考虑一下,我们敢于负责就走,不敢负责就打,这是军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

于是,每个人又将蒋介石的信看了一遍,都感到蒋的指示十分严厉,不能不照令迅速解黄维之围。最后,他们还是慑于蒋的淫威,放弃了向淮河附近撤退的计划,改为向共军攻击,采取三面掩护、一面攻击、逐次跃进的战法,不让共军把部队冲乱,能攻即攻,不能攻即守。

散会后,杜聿明复电蒋介石:“昨日因各部队零乱,停止整顿一晚,本日各部正在前进,到孟集附近时,奉到钧座手谕,当即遵照改变部署,明日经青龙集东西地区向濉溪口共军攻击前进。指挥部本晚在孟集。”因撤弃徐州,失去补给基地,杜在电报里请蒋空投粮弹。

12月3日晚,当杜聿明集团各部队按照被蒋介石改变了的命令到达指定位置后,发现解放军追击部队右翼已到达薛家湖,左翼已到大回村附近,形成对杜部包围的态势。是晚,全线皆有战斗,第二兵团第五军的补充旅被解放军歼灭。

当夜,少数解放军和地方游击队深入到蒋军驻地内部到处打枪,弄得蒋军草木皆兵,敌我不分,彻夜混战,战斗一直打到杜聿明所住的房屋门口,直到4日拂晓前后始逐渐沉寂。检查结果,只发现几具似农民非农民的尸首以及不少被打死的蒋军官兵,此外并没有搜集到解放军打进来的任何证据。

12月4日,杜聿明照逐次攻进战法,严令第二兵团攻击前进,第十三、十六两兵团坚守掩护阵地。大军开动之时,接蒋介石来电,说:“无粮弹可投,着迅速督率各兵团向濉溪口攻击前进。”

邱清泉看了电报后大骂:“国防部混蛋,老头子也糊涂,没有粮弹,几十万大军怎么能打仗呢?”

于是,杜再电蒋,力陈利害,蒋这才复电,说:“6日开始空投粮弹。”

经过两日激战,杜部各兵团阵地到处被解放军突破,解放军已对杜聿明集团展开全面攻击。

6日中午,孙元良和邱清泉仓惶地赶到夏砦见杜聿明。邱对杜说:“孙副主任(孙元良兼前进指挥部副主任)认为目前情况不利,要重新考虑战略,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请他来讲讲,我们研究一下。”

杜说:“可以,我们到李丙仁(李弥的字)那里去吧!”3人一同到了李弥兵团后,孙元良说:“目前林彪已率大军南下,我们攻击进展迟缓,掩护阵地又处处被突破,再战下去前途不乐观,现在突围尚有可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目前只有请主任当机立断,才可以拯救大军。”

孙是一个善于讲话的人,讲得十分动听。邱连称:“良公的见解高明。”李弥比较沉静,未发表意见。孙、邱二人便竭力鼓励李弥一道突围。最后李弥说:“请主任决定,我照命令办。”

杜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3天以前大家按这句话办,就可以全师而归,对得起老头子了,今天做恐怕晚了。敌人重重包围,能打出一条血路还有希望,否则重武器丢光,分头突围,既违抗命令,又不能全师,有何面目见老头子呢?”

听了杜聿明的话,邱清泉显得不好意思,但还硬着头皮吹牛说:“不要紧,我们还有力量,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杜聿明接着邱清泉的话说:“只要能打破一方,一个兵团突破一路,还有一线曙光,我也同意。万一各兵团打不破敌人的包围,突不出去,那还不如照老头子的命令坚持打到底,他有办法就请他集中全力救我们出去,否则我们只有为他效忠了事。”

在杜聿明说了之后,谁也未表示愿意为蒋效忠,纷纷议论如何利用空隙逃出包围圈,尤以孙元良最力,邱、李附和孙的主张。杜聿明见这种情景,觉得打也靠他们,突围也要靠他们,就说:“只要大家一致认为突围可以成功,我就下命令。但各兵团必须侦察好突破点,重武器、车辆非不得已时,不能丢掉,笨重物资可先破坏。”邱见杜有些难过,就宽慰道:“总座,我保驾你安全突围!”杜对邱苦笑一下没说什么,显出信心不大的神态。

会议一直开到午后3时左右,最后定下来分头突围,到阜阳集合,便分头散去。

当杜聿明回到夏砦指挥部,命人破坏携带不了的物资时,李弥来电话报告:“东北面敌人很多,突围不易!”李又问:“孙、邱两兵团侦察的情况如何?”杜答道:“电话未架通,等一下联系到了再同你说。”

不久,邱清泉跑来对杜聿明说:“坏了!坏了!今天攻击全无进展,西面、南面敌人阵地重重,无法全军突围。我仔细考虑了孙元良的主张,简直是自我毁灭,如何对得起老头子?”

杜说:“同李弥通话研究一下,现在挽回也许不晚。”当即便与李通话,讲了邱的意思,告诉李弥,暂不突围。但再与孙通话,怎么也叫不通。

杜即与邱、李商定:不管孙兵团情形如何,你们两个兵团绝不突围。这时,孙兵团方面炮火连天,预料孙兵团已擅自实行突围了。杜便与邱研究,如何补救孙兵团遗留下的缺口。邱说:“将第二兵团预备队调来填防。”同时又说:“如果孙元良打开一条路,我们也跟着冲出去!”

晚上9点多钟,杜聿明得到报告:“孙兵团从右翼西北方面突围的仅有少数部队,其余大部分从西南第五军阵地冲出去即被共军缴械,阵地内外乱打,混乱不堪。”

12月7日上午,没有逃出去的第十六兵团副参谋长熊顺义跑到指挥部告诉杜聿明:“第十六兵团在突围前根本未侦察突围路线,也未打突破口,到黄昏后即将重武器破坏,希望钻空子出去或靠‘王牌’第五军打出去,不料第五军未接到突围的命令。我同孙元良乘吉普车一出火线,即遭敌人机枪扫射,大家滚下车,失去联系。现在还有许多官兵在第五军后方,请示处置办法。”杜即命熊顺义赶快去收容。后收容1万多人,临时编为一个师,归第七十二军指挥。

两日后,杜聿明总算查明:第十六兵团在共军天罗地网下突围,除孙元良个人只身化装逃走外,部队大部被歼。军长胡临聪、汪匣锋等将领被俘。这个兵团就这样在几个小时内稀里糊涂地灰飞烟灭。

孙元良兵团被歼后,陷入重围的杜聿明集团还剩下邱清泉和李弥两个兵团。邱兵团下辖“王牌”第五军(蒋军五大主力之一),第十二、第七十、第七十二、第七十四军;李兵团下辖第八、第九、第一一五军。

从12月6日夜开始,杜聿明集团这8个军,就被解放军合围在以陈官庄为中心的南北5公里、东西10公里的狭小地区内。杜聿明调整部署,改全面攻击为重点攻击,即集中炮兵、战车掩护一个军突击,以做绝望挣扎。但因粮弹缺乏,士气低落,下级官兵厌战情绪日增,不管运用什么办法,对解放军的攻击都归无效。

被包围了的杜聿明,将他已“前进”不得的指挥部搬到邱清泉的第二兵团部——一座偌大的四合院,与邱兵团“合署办公”。

冬日午后,斜阳暖洋洋地照着院子,杜聿明走出屋子来到院中伸伸懒腰,阳光照得他不敢睁眼。前进指挥部的副参谋长文强跟着出来,见杜聿明头发凌乱,胡须也长得像一丛丛杂草,便搬来一把木椅让杜坐下,唤来那个专司理发的勤务兵,给杜理发、刮胡子。站在一旁的邱清泉,摸了一把下巴,对勤务兵说:“剃好了,也顺便给我修修。”说完便走出院子。

邱清泉刚出大门,便见没有突围出去的第十六兵团监察官尹天晶探头探脑地向这边走来。

对于尹天晶,邱清泉是刚熟识不久。那是该年9月份,邱部驻砀山,孙元良带尹天晶从其驻地柳河出来看地形,特地绕道砀山拜会邱清泉。孙元良向邱清泉介绍说,这个尹天晶精通《易经》,深谙阴阳五行,还会测字算命。

邱清泉不信生死报应,但却笃信孔夫子及其弟子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那套说教,认为祸福吉凶皆由天命而非人力所为。那天,邱见孙把尹天晶吹得神乎其神,便盯着尹天晶,想了半天,写了一个“笑”字让他测,心想必是大吉大利。不料,尹天晶看了却紧锁双眉,不发一言。

“说嘛!有好说好,有坏说坏!”邱清泉一脸豪气、豁达。

尹天晶说:“‘笑’乃二人升天也!”

邱清泉心中一惊,顿时笑意竟像冷冻似的僵在脸上。

不久之后,国防部命令邱清泉所部移防商丘,邱怎么也不肯下令部队开拔。顾祝同、何应钦终悟到商丘即“丧邱”、“伤邱”,故邱清泉不敢往商丘,也就未加催逼。

现在邱清泉见尹天晶向这边走来,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招呼道:“尹监察官,此宅风水如何啊?”

“哪里,见笑见笑!”尹天晶堆着笑脸,随邱清泉进了院子。

尹天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邱清泉的身边,神秘地说:“邱司令官,说真的,这个院子还真不吉利啊!”

“噢?”邱清泉一愣。

尹天晶指着院中央的那一棵水桶粗的老槐树说:“问题就出在这棵树上。你看,院子四合,中间长着一棵树,树者木也。”他在手心划了个“口”字,又在“口”中加一个“木”字,“这不是‘困’字吗?”

邱清泉心头一怔,暗想:这个小老头说得还真有道理,便到杜聿明跟前,指着尹天晶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哦?”杜聿明也迷信起来了,在勤务兵的剃刀下,转头打量着老槐树好半天,最后闷声闷气地说:“砍掉!”

“砍,快砍!”邱清泉一迭声地吼道。

“我来!我来!”尹天晶自告奋勇地指挥几个士兵动锹挥斧,连刨带砍,一会儿工夫,树就被伐倒了。

尹天晶还想进一步对杜聿明、邱清泉晓以利害:四合院内虽然没有了树,但还住着杜、邱等人,“口”里的“木”字改成了“人”字,不就是个“囚”字吗?是不是让他们搬走呢?但转念一想,四周炮火连天,到哪去能找到安两个司令部那么大的房子?况且杜、邱二人也没有再往下问,行军途中说走就走,还是适可而止,少说为佳吧。

一个月后,住在这院子里的杜聿明、文强被俘,成了解放军的阶下囚,而邱清泉真的在离商丘不远的陈官庄西面命丧黄泉。这也许真是天意不可违。

12月16日晚,刘峙来电。杜聿明看罢,禁不住“啪!”地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将正在议事的将领们吓了一跳。邱清泉接过杜聿明手中的纸片,借着昏黄的烛光扫了一眼:黄维兵团昨晚突围,李延年兵团撤回淮河南岸。贵部今后行动听委员长指示。

杜聿明心里冰凉冰凉的,埋怨蒋介石的指挥简直糟糕透了!怎么会让黄维单独突围,而不令双方同时突围?那样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好了,黄维这一跑,共军火力势必全部加到这里,还有什么办法呢?

刘峙的电报引得参加会议的将领一片混乱。第五军军长熊笑三提议立即于夜间全力攻破一点突围,但战车团团长赵志华及骑兵旅旅长陈陶坚决反对,理由是坦克夜间行动会迷失方向,骑兵也会被冲散。将领们争论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杜聿明和邱清泉的身上。

“突围,谈何容易哟!”邱清泉长叹一声。十几天来,他尝够了共军给他的苦头,共军仿佛在一层层地扒他的皮,痛得他再也不敢轻视对手的力量。

大家见从来对共军都不屑一顾的邱司令官也如此一说,便知形势严重了。

沉默了好久,一个畏畏缩缩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我们来个假投降……”

杜聿明一听,愤怒地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第二兵团第五军第二○○师师长周朗在唱此高调,便没好气地顶道:“弄假也会成真的!”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杜聿明阴沉着脸,两眼盯着刘峙电报上的“突围”二字,他脑子里在飞速地思考着:乘共军两大野战军尚未合流,夺路而逃并非不能成功;趁平津局势尚稳,林彪大军尚未入关,请求老头子调集傅作义、白崇禧手中兵力,在徐蚌做最后一搏,那样,鹿死谁手,就很难说。据他看来,林彪大军刚刚打完了辽沈大战,目前还喘不过气来,关键在于力陈老头子舍得下他的平津地盘。

杜聿明握了握拳头,站起来打破沉默:“我已决心坚守到底。各部即日起进一步加强工事,做持久固守准备,以待局势之发展。”

杜聿明最后丢下的“以待局势之发展”这句话的含义,是幻想依靠国共和谈来保存他的部队,因蒋坚决反对和谈,所以他不敢明讲。现在的杜聿明,也跟初到徐蚌战场的黄维一样,根本不知此时包围圈外的形势:东北70万共军早在12月初就奉※※※之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了长城,此刻已与华北军的两个兵团一道,以神速动作将“华北剿总”傅作义60多万部队分割包围于北平、天津、张家口、新保安、塘沽5个据点,已截断了傅作义南逃西窜的道路。在长江以北这块土地上,鼻青脸肿的蒋介石完全丧失了还击的能力。

1948年12月17日,杜聿明收到蒋介石的复电:“望吾弟万勿单独行动,明日派员飞京面授机宜。”于是,杜聿明指派前进指挥部参谋长舒适存于18日飞京受命。

12月19日午后,舒适存偕空军总司令部第三署(作战署)副署长董明德乘C-47型飞机降落到陈官庄。

舒、董刚进门,杜聿明的房间便挤进不少打听消息的将领。董明德拍拍他们的肩头大声喧笑道:“什么也别担心,有美国杜鲁门总统支持,我们大有前途!蒋总统已准备好了60个美械团的装备,谁先冲出去,就先装备谁!”

杜聿明注意到舒适存的脸很尴尬,他急于知道蒋介石的决定,便挥手把来人都赶了出去,屋里只留下邱清泉、李弥、文强,还有舒、董二位。杜聿明亲自动手将火盆朝中间挪动一下,于是几个人便围着火盆相望。邱清泉冲着董明德问:“老弟,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属实吗?杜鲁门总统真的支持我们?”

董明德一歪脑袋:“唉,那是我在鼓舞士气呀,邱司令官,你也相信?蒋夫人到美国去游说,毫无进展,哪来的60个团的装备?”说罢,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黄维兵团完了,除胡琏一个人到蚌埠外,其余的全无下落,估计非死即被俘。呐——”他将信封交杜聿明,“这是总统给你的手谕。”

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杜聿明默默地拆开信封,仔细地看下去:

(一)十二兵团这次突围失败,完全是黄维性情固执,一再要求夜间突围,不照我的计划在空军掩护下白天突围所致。

(二)弟部被围后,我已想尽办法,华北、华中、西北所有部队都被共军牵制,无法抽调。目前惟一办法,就是在空军掩护下集中力量击破敌一方,实行突围,哪怕突出一半也好。

(三)这次突围,决以空军掩护,并投掷毒气弹。如何投掷,已交王叔铭派董明德前来与弟商量具体实施办法。

杜聿明阅后大失所望,心里嘀咕道:毒气弹能救出30万弟兄、两个兵团的武装?老头子真是异想天开!

董明德见蒋介石的信在杜的手里抖动了两下,便打破沉默道:“黄维兵团突围时也用了毒气弹,共军在广播中已提出了抗议,说放毒气弹是违反国际公法的。所以总统决定这次由空军放毒,掩护你们突围!”

杜聿明叠起信纸,问:“都用些什么毒气?”董明德答道:“催泪性的。”

杜“唉”了一声:“这有什么用?为什么不用窒息性的?”

董一摆手:“窒息性的太严重,还不敢用。”

李弥猛吸一口烟道:“空军能配合好吗?要知道这种大规模行动会引来难以控制的麻烦!”

董明德点点头道:“这次突围,老头子下了最大决心。王副总司令准备动用100架飞机掩护地面部队行动。地面部队按时准备好……”

邱清泉不耐烦地打断道:“有没有一种叫面包篮式的炸弹?美军在诺曼底登陆时,就是用这种炸弹轰炸德军的,很有效!”

董明德晃了晃脑袋:“目前我们还没有这种炸弹。”

邱清泉又一拍桌子,吼道:“没有把握,我看还不如死守到底!总座你说呢?”

杜聿明双眉皱成一个疙瘩,良久才开口:“我想请你们两位回京后再禀明总统一次,请求总统不惜必要时放弃华中、华北,倾全力救援我部,在徐蚌与共军作最后一次全力决战。这是上策。如等待充分的空投补给,加强原地固守,争取时间,使中央在政治上有所运筹,那也属中策。如果照令突围,那可就是下策,绝难达到预期希望的。”

杜聿明望望董明德,顿了顿:“职部全体官兵已做好拼死搏斗准备,决不辜负校长之栽培!”

董明德摘下帽子,用袖口擦了擦青天白日徽,咳嗽一声:“请杜总写封信吧,我负责转交总统。我们明天就走。”

吃罢晚饭,杜聿明独自沉思一会,便用正楷把他的“上中下”三策建议写成文字,亲手交给董明德,然后留董明德和自己共宿一室,这一夜两人谈到很晚才睡。

第二天清晨,杜聿明和董明德从迷蒙中醒来,推开门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屋外风雪大作,天空阴沉晦暗,大地一片死白。董明德倒抽一口冷气,叫道:“完了,鬼天气偏偏这个时候下雪,今天是不能飞了,空投的飞机也来不了!”

杜聿明心中叫苦,“唉”了一声,便一脚把门踢上。

此时,林彪、聂荣臻联手对傅作义重拳出击。为着不使蒋介石迅速决策海运平津诸敌南下,中共中央军委和※※※指示淮海前线解放军,对杜聿明集团在若干天内“只作防御,不作攻击”。

中共淮海战役总前委依据中央军委指示,决定华东野战军自12月16日起,以10天为期转入战场休整(后又延长10天);中原野战军位于宿县、蒙城、涡阳地区休整,为战役总预备队,随时准备协同华野歼灭杜聿明集团,或寻歼可能自蚌埠再次北援之敌。

在休整期间,华野一线各部队开展群众性的对敌政治攻势,采取广播喊话、写信,送食品、遣返俘虏等方法,对敌展开政治攻势。特别是反复广播以※※※名义印发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指出: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15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解放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这几天试着突围,有什么结果呢?”

“你们只有那么一点地方,横直不过十几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我们一颗炮弹就能打死你们一堆人。你们的伤兵和随军家属,跟着你们叫苦连天。你们的兵士和很多干部,大家都不想打了。你们当副司令的,当兵团司令的,当军长、师长、团长的,应当体恤你们的部下和家属的心情,爱惜他们的生命,早一点替他们找一条生路,别再叫他们做无谓的牺牲了。”

“立即下令全军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本军可以保证你们高级将领和全体官兵的生命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的惟一生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办。如果你们还想打下去,那就再打一下,总归你们是要被解决的。”

董明德这一待,就四五天过去了。屋外依然雪花飞舞,阴风怪号,天色混沌,毫无放晴的迹象。

自解放军休战后,杜聿明集团才得以喘息。杜聿明已经好几天足不出户了,虽然暂时不再担心随时挨炮弹,但所受精神之折磨却实在难挨。一连几天肚子硬邦邦的,想解大便又解不下来,憋得坐立不安,自忖是数日未进蔬菜之故。可哪儿有蔬菜?空投早就停了,大地一片冰雪冻土,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士兵们挖光了。他让勤务兵用铁镐猛力砸开麦田里的冻土,将农民秋后播下的麦种刚长出的麦芽刨一些,用清水煮给他吃。夏天割去的左肾的伤口又隐隐作疼,胃溃疡也屡屡发作,前后夹击,弄得他彻夜难眠,脸色紫中泛黑,双眼布满血丝。杜聿明闭目自问:难道老天真要亡我不成?

门被推开了,邱清泉挟带一身风雪冲进门来。他脱下大衣,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冲杜聿明说:“共军给你送来两封信,是※※※、陈毅写的,我把它烧了!”

杜聿明皱了皱眉,问:“信上都说些啥?”

“还是老一套!劝降呗。什么别为‘四大家族’卖命,要为人民服务。什么是‘四大家族’?他妈的也不来个名词解释!”

杜聿明没吱声,忧心忡忡地看看窗外昏昏沉沉的天色。

包围圈内的蒋军处境十分凄惨。从12月19日夜开始,战区雨雪交加,气温骤然下降,空投无法进行,粮弹两缺。大批士兵被冻死、饿死。解放军发动强大的政治攻势,送饭喊话,送宣传品,发动年关攻势,因此蒋军士气遭到严重打击,极度低落,斗志涣散,平均每夜有300多名士兵及下级军官从阵地跑出来,投向解放军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吃饱。向解放军携械来降者,由零星发展到整排、整连、整营。十几天里,竟有1.4万人投降。但杜聿明等高级将领却一直不听解放军警告,拒绝投降。

十一

12月29日,整整10天,太阳才破空而出。杜聿明以手撑额,喜形于色,赶紧让舒适存、董明德带着他给蒋介石的“三策”建议信飞京复命。

天空传来“嗡嗡”的引擎声。杜聿明兴奋地叫道:“快!快去看看,准是老头子空投粮食来啦!”

副官奔向院外,迫不及待地命士兵用刺刀挑开空投下的一捆东西的外包装。散落一地的,根本不是什么大米、大饼,而是一叠叠《黄百韬烈士纪念册》和南京的《救国日报》。官兵们不禁破口大骂:“老子要吃饭,投这废物干什么?”

一个士兵翻到一个信封,看也没看就撕得粉碎,抛向空中。旁边一个士兵见状惊叫道:“妈呀,你把蒋总统给杜长官的信给撕啦!你想死啊?”

那撕信的士兵边走边骂:“撕?老子还要撕他脸呢!”

站在一旁、情绪跌到了极低点的副官,没有去追究撕信的士兵。

杜聿明阴沉着脸,在看副官送来的《黄百韬烈士纪念册》和《救国日报》,忖度着老蒋让空投这些东西的用意。可是,部队的饥饿状况怎么解决?古语云“兵无粮草自散”,这部队还怎么掌握?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脑力、体力如同他的指挥棒一样,一日不灵于一日了,颓然地倒在床上。

过了一天,杜聿明接到蒋介石的电报:“听说吾弟身体有病,如果属实,日内派机接弟回京医疗。”

杜聿明即电复蒋介石:“生虽有痼疾在身,行动维艰,但不忍抛弃数十万忠勇将士而只身撤走。请钧座决定上策,生一息尚存,誓为钧座效忠到底!”

副参谋长文强接过电报稿,望着杜聿明青筋暴露的脑门,轻声劝道:“光亭兄,我看你还不如趁机……”

杜聿明抬起头,摇摇手:“我,我不走!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和你们在一起……”

十二

时间跨进了1949年。

1月3日,杜聿明终于收到望眼欲穿的蒋介石的回电:“照第三案实行,自5日起投足3日粮弹。”

杜聿明眼前一黑,歪倒在桌子边。

1月6日中午,解放军发动声势浩大的攻击。蒋军经过解放军20多天的政治攻势,已无斗志,一击即垮,东西两面许多阵地被解放军轻而易举突破。杜聿明急电蒋介石,派飞机轰炸,投“甲种”弹(毒气弹)掩护突围。

1月9日上午,王叔铭亲自到陈官庄上空指挥空军施放毒气,掩护蒋军拼命反扑,夺路向西突围,全被解放军击退。当日晚,杜聿明赶到第五军司令部,传令指挥部人员及直属队、战车部队集结,归文强指挥,照“总统”指示,于1月10日上午在空军掩护下突围。

杜聿明一到第五军司令部,解放军的炮弹即跟踪而至。熊笑三请他到掩蔽部,杜聿明苦笑道:“整个战地都在共军火炮射程之内,躲也没用。”杜聿明还是被邱清泉拉进掩蔽部。李弥、邱清泉、第五军军长熊笑三,一致认为白昼突围无希望,坚决要求必须当夜突围。争吵了好一阵子,杜聿明知道大势已无可挽回了,便在无可奈何之下,给蒋介石发最后一电:“各部队已混乱,无法维持到明天,只有当晚分头突围。”

往常凶横无比的邱清泉此时脸上血色全无。见发完电报,便拖着杜聿明爬出掩蔽部,在特务营的护卫下向西冲去……

1949年1月10日下午4时许,淮海战役(国民党称之为“徐埠会战”)最后一役结束,杜聿明集团军被解放军全歼。第二兵团司令官邱清泉被击毙,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兼前进指挥部主任杜聿明被生俘,仅第十三兵团司令官李弥等少数官兵化装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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