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相见欢》一词,是典型的“抒怀言志”之作,乍一看只是感慨暮春花落、对自然时节变换的慨叹,实则将情怀寄于结尾“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深蕴人生失意的无限怅恨。
李煜,字重光,史称李后主,虽尚思振作,却治国乏术。开宝八年宋军攻破金陵李煜肉袒出降,被封为违命侯,过了两年多囚徒生活,于宋太平兴国三年七夕被宋太宗派人毒死。《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即作于李后主身为阶下囚之时,字里行间尽是亡国之君对江山易主而无力回天的怅恨,以及身为阶下囚身心皆受煎熬的沉郁压抑。
李煜的词以亡国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词主要写宫廷享乐生活和男女艳情,如《玉楼春》、《菩萨蛮》,亦时有流露内外交困的阴郁哀愁,前期词不脱南朝宫体和花间词风的旧轨,可谓是醉生梦死的亡国之音。后期经历亡国囚禁,故国之思,亡国之哀,今昔处境对比以及无限的追忆与悔疚,便构成李煜后期词的主要内容,《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便是典型的后期词作,此时的李煜在作词内容上突破了男女私情的狭小天地,不再代人抒情,而是直接叙写自己的情绪体验,有力开拓了词的题材,一定程度上破除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词为艳科”的形式主义窠臼。讲真话,吐真情,理解《相见欢》,除了语言的赏析,应当将重点落在词境的抒情层面。咱们由浅入深,先从语言着手,渐至本质的抒情层面。
1.语言自然生动,不事雕琢
《相见欢》一词在语言上具有鲜明的形象性,不用典故,不加雕饰,接近口语。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篇幅短小而明白晓畅,似随手抒写,触景伤情咏出的两句短歌,却极富感染力,能将人带入他沉重的伤春情绪中,这其中的原因正是李煜不假雕饰而直抒胸臆,他带着天然的艺术敏感性捕捉了客观景物最具特色之处,形成特有的艺术氛围触动旁人因沧桑世事钝化的心弦,引发读者产生与他共通的、人世间具有普遍性的对人生命运的缺憾之叹。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是脱口而出的感叹,“无奈”天气时节的变幻也是感叹,“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是本词唯一的比喻与反诘,结尾“自是”一句,是对前句设问得出一句无可奈何的回答。
“太匆匆,无奈,几时,自是”,词中这几个都是体现情绪波动的词汇,在重现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面对暮春落花时最真实,最细腻幽微的心里过程。毫无雕饰,仿佛也是每一个观赏暮春之景又面临国破家亡或者功业未成的人们心里会发出的感叹。这里的李煜,有意降低了词意理解的门槛,把花间词那些繁缛雕琢得过分的绮丽词汇统统丢弃,而是直面最真实的情绪体验,代表自己,也代表千千万万个失意落魄却无力直面的人,凭着一腔直爽真挚的性情将这种体验泼洒于纸墨。因此,不破不立,在语言的层面上,他涤除了花间词和宫体词的脂粉匠气,以情动人,用情感推动语言的天然流丽,获得形式与内容双重意义的表达自由。
2.“林花”与“木叶”,借代与隐喻的含蓄隽永
从形象意义上,《相见欢》攫取的几种意象以及特有的修辞方法,都使这首词更具有“物哀”的唯美主义感伤境地。
“林花谢了春红”,“林花”一词,正如李白《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一句的“木叶”,是落花与落叶,又是林中花与带着枯枝的叶。“林”与“木”加了花与叶归属意义的修饰定语,“花”属于林而叶归于木,带有中国古代哲学“万物有灵”的思想,仿佛花草树木都是有生命的个体。花叶自然的落败,都在与母体的枝干做着最后的告别。这就是含蓄的定义,一字而含深义,李煜仅仅在“花”前加了林字,增加了花的归属意义,既有广袤树林中几片落花这样大小之间的对比,也有脱落于母体的,子的告别,所谓伤别,仅在“林花”一词就已初现。基于李煜亡国之君的身份,借此景象而联想到自身遭际,便如同落花一样脱离故国沦为尘埃所以怅恨感伤,也可作此解释。
再说“春红”,春是时节,红借代落花。春红之物如人之少年,正是美好可爱之物,惹人怜惜。然命运偏将要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本可遵从时序自然凋零,却在风吹雨打中残败零落,对美丽事物的暴虐摧残使人无奈,更使人无力,李煜见花而思己,感慨春花在强大自然力量面前的不堪一击,也是太息自己在历史进程,时代命运面前的无能为力。“春红残破”,是对自我命运的隐喻,压抑着对命运不公的悲愤,更多的是意识到自身力量渺小难以抵抗,只得随波逐流的绝望。
下片“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是本词唯一的比喻,将雨水打湿的落花喻作美人脸上被泪水打湿的胭脂,写落花哀艳之色。相留醉,几时重。落花与看客相互留恋,如醉如痴,此时哪有什么怜花的看花人,此时只是照着镜子,看客端详着另一面的自己罢了。
日本的“物哀美学”,听起来很高深,其实就是脱胎于中华文化的触情伤情。见到物象而心中涌现对物象的主观情感,使得自然景致的美不再是客观的美,而带有了审美者主观情感的注视富于更深厚的内涵,跟中国传统美学的“比德”异曲同工,在《相见欢》这里,这种“物哀”式的唯美主义感伤渗透全篇,短短几十字,李煜在其中几个意象的定语赋予隐喻意味,注入自身厚重的主观情感,便使这首词形成了含蓄隽永的艺术氛围,这是《相见欢》艺术形象上的高妙之处。
3、怅恨无门的情绪,是该词根基所在
李煜词在艺术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强烈的抒情色彩。一个文本按照层次划分,由浅至深应是语言层,形象层,意蕴层。华美的语言或者生动的形象,都是为呈现作者要表达的深刻意蕴而服务的。在《相见欢》这里,李煜的意蕴内核就在于呈现深重沉郁的,怅恨无门人生失意的情绪,并把这种情绪,上升为人类普遍的共性情感。
开头引语说过,这首词的内核,就在“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句,因为这是这首小令中,李煜记叙了即目所见的景物,涌现无限失意与缺憾后,最终得到的一个带有自我安慰的“认命”性质的答案。
这里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相似,却不太一样。“恰似”两句,只是借助了水的流动性将愁具象化,具体有多愁?愁何其深重,作者并没有给出答案。而“人生长恨”与“水长东”,将人生总是失意怅恨看作一项社会规律,与水总是向东流的自然规律等同,带有不可违抗也无力抵抗的性质。这是李煜在总结了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后,得到的一句向命运低头的人生经验,纵使失意怅恨,也无力抵抗,只能任其发展,悔愧与悲愤的情绪再深重也只能碰壁,这样放弃挣扎抗争无果而宣告投降的答案,才是最深重无力的哀愁!
《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这首词,带着《桃花扇》唱词所叹的那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以及“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的幻灭情绪,带着抗争无果而怅恨无门的无奈与绝望。李煜将自我剖析于这首词中,不加雕饰地将自己细腻幽微的心理变化描写得可见可闻,他放下了帝王的身段,只专注于呈现人之为人最真实的情绪体验,将自我等同于大众,又将自然化身为自我,创作了这首虚实相生,情景交融又物我两汇的动人之作。这如此深厚复杂的情感内核,正是《相见欢》能跻身中国词史优秀之作的根本原因!
结语:
所以,理解《相见欢》首先要抓住作者的情感内核,然后再从语言,意象或者时代背景、后人评价等多个角度综合考虑。就李煜而言,李煜词多以小令为主,平易哓畅而不粗浅,精炼概括而不雕琢,富于暗示而含蓄隽永,带有清丽自然的语言风格,在内容上直抒胸臆,以抒怀言志为主要内容。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价李煜“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李煜把文人词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对后世影响深远。理解李煜的词作可以借助后人总结的特点贡献帮助理解,但是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归作品,品鉴具体作品带来真实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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