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王有尾小说《十戒》之《不邪淫》2

《不邪淫》

作者:王有尾

早已发生的好像才刚刚发生,甚至从未发生;还未发生的我们又充满好奇;正在发生的我们却视而不见。对于陈四凤凭空就多出来一个爷爷的事实,也是在多年之后,王栓才弄明白。

那天干燥得烫手。偶尔的一阵风吹起地上的土,像陈铁柱的头皮屑,弄得王栓睁不开眼。他娘喊他去四凤家借一把斧头。厨房边的槐树横生的枝丫挡住了烟筒。厨房里生活做饭的王栓他娘,被倒逼的烟给呛了出来。

王栓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看见邱中华正领着自己平时领着的一群小伙伴,发了疯的朝四凤家跑。王栓也赶紧跟了过去。院子里挤满了人,堂屋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很白,身形微胖,看上去很年青但头发已经花白的人。

“叫爷爷!”陈铁柱正一手拉着四凤一手拉着五凤,她俩都怯生生往后躲。开什么玩笑,王栓心里嘀咕。那个微胖的人看上去比陈铁柱可年青多了。岁月已经把才年过半百的陈铁柱塑造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村老头。

“铁柱!你给带个头!叫爹嘛!”村长陈八角一本正经的说,说完又不好意思的冲着那个微胖的人咧嘴笑。陈铁柱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倒是那个微胖的人,摆了摆手,然后起身从旁边的皮包里,拿出一大袋糖,示意村长陈八角发给大家。陈八角解开糖带,抓了几把往人群里撒。邱中华领着的一群小伙伴蜂拥而上,王栓赶快挤到前面,在地上也抢了三颗。他轻轻的剥开那层炫目的糖纸,把一块儿乳白色的糖块含在嘴里,一种从未有过的甜从心底溢出来,那时平时吃小卖铺的糖所没有的感觉。

村长陈八角把前来围观的人都轰走了,王栓走出陈铁柱家的院子才发现,自己是来借斧头的。只好再返身回去,陈铁柱的老娘柱个拐棍从屋里出来了,那个微胖的人正在给四凤,五凤撕烧鸡吃,看见王栓过来,就递给他一只鸡腿。王栓的手灌了铅一样沉了下来。“我是来借斧头的,我们家的槐树挡住烟筒了……”王栓听见自己一直在说。

后来并没有吃到鸡腿但终于借到了斧头的王栓,终于从大人嘴里搞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个微胖的人,就是1949年国民党溃逃台湾时抓壮丁给抓走的。当时被抓去作壮丁时,连回家看一眼都不让。而那时陈铁柱的老娘已经怀孕大半年了。

就这么一走,去了台湾。因为局势紧张,老人也不知道自己落在大陆的老婆是死是活,一开始的时候还想着,能像每天广播里说的那样光复大陆,后来是越来越没指望。一边是单身熬了几年,一边是杳无音讯,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便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当地的女护士。

转眼就到了退伍年龄,陈铁柱他爹便承包了几十亩的苹果园。又过了很多年,两岸关系缓和,开始开放探亲。陈铁柱他爹托先来的第一拨的一个老乡,打听陈铁柱他娘还在不在。老乡带来了好消息,铁柱他娘还健在,而且为自己生了个儿子,自己的儿子还给自己生了六个孙女。陈铁柱他爹喜出望外,这么多年,只和台湾的太太生了一个闺女的他随即决定,申请回大陆探亲。

一切都很顺利,从省上到市里到县城和镇上,他到的那天,镇上还特意派了一辆吉普把他送回家。一看到自己的儿子几乎和自己容貌无二,陈铁柱他爹的泪就流了下来。只是儿子实在是长得有点太着急,居然比自己还面老。后来俩人站一起的合影,不认识的人一定会误认为这是哥俩,而且陈铁柱还是哥哥。

多年以后,做了记者的王栓负责冷暖人生栏目的采编时还特意用一正版的文字深度报道过这件事。那时的陈铁柱,已经举家迁到县城好多年了,那时的王栓已经报复似的睡过陈四凤和陈五凤。王栓至今仍未弄明白,自己当年先后睡了四凤和五凤跟自己母亲的出走改嫁有没有关系。但有一点,王栓是肯定的,就是母亲的出走和改嫁与陈铁柱有直接关系。

所有不详的事情都发生在一个燥热的午后。王栓吃完饭就躺下睡觉。已经过了下午上学的时间,王栓还没有说服自己从竹床上下来。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噪杂的吵闹声。王栓睡眼朦胧的下了床跑到当街,一群人正围着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头发凌乱的蜷曲在地上。陈铁柱正在慷慨激昂的大放厥词:“还要不要脸了?大白天就在公社大队部里搞破鞋!”陈铁柱一把揪住站在边上的村长陈八角,“你当村长的,平时满嘴教大家奉公守法,老老实实,今天这事,我看你怎么说。”

被揪起来的村长陈八角,好像颓废在自己的白衬衣里,一声也不吭。旁边围观的人,有指指点点的,有窃窃私语的。后来就这么嚷嚷了有一阵,直到陈八角的老婆来时,有点闷的局势才陡然升级。

只见陈八角的老婆,拨开人群,一把就揪住了王栓他娘凌乱的长发,“你这个不要脸的破鞋!你个不要脸的破鞋!”陈八角的老婆一边说一边朝王栓他娘脸上扇。

王栓整个人都吓傻了,也不敢上去,就那么远远的呆站着。后来,这场骂破鞋和扇脸的战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的。王栓赶紧跑去上学,但已经太晚了,一直被老师罚站到放学。

放了学之后,王栓不想回家。同桌陈四凤也磨磨蹭蹭的不走,等到人都走完了,陈四凤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王栓之前从未见过的明信片递给他。“什么呀?”陈四凤并没有回答,而是告诉王栓,明天他们全家就要搬到县城去的消息。王栓当时并没在意,甚至打开明信片后,也没心思看那潦草的几行字,他还是决定先回家看看母亲。

推开虚掩着的院门,王栓看见自己的奶奶正坐在石磨上,拿手不停的扣石磨周围的泥。看见王栓进来,头也不抬的说:“你娘不要你了。从今你就跟奶奶过。”王栓一时没明白过来。“走,去村东头把咱家的羊赶回来。”

很多很多年以后,王栓才不恨自己的母亲。虽然当年心狠的母亲撇下才十三岁的自己而改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甚至等他明白过来这一切,而去看望已经身患癌症的母亲时,他都至始至终没有跟母亲提当年的事。

难捱的时光像快乐的神发明的一种折磨人的游戏。自从陈四凤全家搬走以后,平时玩的小伙伴,好像也都不爱跟王栓一起玩了,而是团结在邱中华的周围,一起下河捉鱼,一起偷玉米和红薯,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是邱中华毒死的他们一起养的那只狗崽子!

“一群狗崽子!”王栓在心里暗暗骂道,并扬起自己手中的鞭子,把奶奶的羊从村东头一路赶回家。

大约是上初二那一年,王栓才和早已失去联系的陈四凤联系上的。那一天,作为英语课代表的他正准备把同学交上来的作业送到英语梁老师那里去。

梁老师那时好像刚毕业,住学校单身宿舍,总是一身香气的她普通话很标准,带着一幅深度近视的眼睛。她总是在王栓向他交作业本时,和王栓聊天。有时还拿学校发的点心给王拴吃,甚至有一次,看到王栓打篮球的体恤脏了,居然命令他当场脱下,换上自己的运动上衣,并把已经脏了的王栓的T恤给洗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王栓在大学里读到弗洛伊德,才模模糊糊的搞明白,梁老师有恋童癖。当时,王栓虽然搞不明白,但是自己内心里是不反感的。更喜剧性的是,自己同一宿舍的刘军他哥居然是自己当年梁老师的老公。

刘军告诉他,自己的哥哥和嫂子是在一个学校毕业的。后来又被分配到同一个学校当老师,那时还只是男女关系的他的嫂子,在学校教英语,他哥哥教历史。只是后来哥哥考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两个人就异地谈了三年。再后来,自己的哥哥毕业之后就留在了上海,再再后来,就把自己的嫂子也一并接了过去。

事情总是巧到磬足难书,就在那天王栓送完作业回到教室,就接到了陈四凤的信。王栓小心翼翼的拆开用浆糊粘住的信封,里面直邮一张平时写作文用的方格子纸。信里说,她有一次回老家,才问清楚了王栓的学校和班级,自己也在读初二,然后把信封上已经有的寄信地址又在信里面重复了一遍。

此时的王栓,因为母亲的事,对陈铁柱以及他家的所有人,都还恨得不行。虽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接到信,内心里有点小激动,但这种激动瞬间就被仇恨所掩盖。王栓满不在乎的就把信就扔到了抽屉里。

本来王栓准备考高中时读理科的,但因为一次上课时,自己玩小刀被数学老师当场揪出来,并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把王栓刚买的小刀掰为两段。王栓很是反感这个有点发福的中年小胖子,自己的数学老师,并从此以后再也不认真听他讲的课。他后来就是因为数学缺门而留了两年级。这让当时已经有点喜欢上他的陈四凤等了两年;也正好等了小了小他两岁,低他两级的陈五凤两年。这似乎都是后来他完美复仇计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就在自己因为缺门复读的第二年,已经上高二的陈四凤居然来学校找他来了。其间,他们已经通信来往了两年。虽然第一封时,王栓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开始读古龙和琼瑶小说的已经懵懵懂懂的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美好的男女关系。在此之前,相当晚熟的他,一直搞不明白。

陈四凤来的那天是个星期五的下午,作为复读生,王栓要把星期六的课上完才能回家。那天他正低头做一道难解的方程题,背后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王栓!”回头看见一身花白相间裙子的陈四凤,王栓吓了一跳。“走,出去溜达一会儿去。”陈四凤说。

虽然燥热的夏天还没有到来,但学校外面还是显得燥热。他们绕过学校的主路,来到学校后面河堤上,河堤上有一个老人在放羊,像极了王栓的奶奶,这同时让王栓想起自己的母亲。

王栓一把搂住陈四凤,“干什么呀?”陈四凤笑着问,“我,我,我……”王栓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这个事要干就不能停下来,就开始抱着陈四凤的脸一通乱啃,“你个流氓!”陈四凤格格的笑着,后来也不笑了,居然比王栓还主动。

两年之后,等王栓上了高二,陈四凤刚上大一。暑假回来,他们在县城的小宾馆里睡了之后,王栓还问起过陈四凤,第一次去学校找他时,为什么没有反抗。“因为我喜欢你好久了呀!”“是吗!什么时候?”“很早很早了,那时候可能你还不分男女呢!”陈四凤总是这样调侃王栓。

已经亭亭玉立成熟优美的陈四凤还向王栓陈述了当年,她伙同邱中华毒死狗崽子的动机,就是看不惯他领着陈五凤而不带她玩。“真有你的!”王栓竖起大拇指,而此刻离王栓和陈五凤睡在一起还不足半年。

落了两年级,终于考上县里这所重点高中的王栓居然鬼使神差的和陈五凤分在了同一个班里。相比陈五凤,陈四凤总是一副邻家妹妹恬静又听话的样子。事实上,在王栓的心里也是这么定位的。

从高一到高二,已经出落得相当标致的陈五凤总是莫名的收到许多情书。自认为肩负哥哥任务的王栓,语文一直好,平时还爱写点诗,有一次,他写的作文,还作为例文印发全校学习。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摊上了一个好的语文老师。

在高一第一次公开课上,王栓的语文老师,一个身材廋小,自称何先生的人就给他们普及了顾城,北岛和舒婷。后来王栓还在旧书摊淘了一本顾城的诗集。多年以后,王栓从事记者的文字工作,跟这一定有莫大的关系。

但此刻,作为陈五凤的兄长,王栓开始指导起这个妹妹怎么给那些所谓的情书回信。王栓至今还记得,其中有一副情书,写了有十八页之多,里面引经据典,山盟海誓,荷尔蒙爆棚似的表达着对陈五凤的爱慕。后来在王栓的指导下,陈五凤给那个小男生只回了短短的七个字:“你若爱我,就去死!”

其实指导完回信之后,王栓就有点后悔。因为他们刚经历过一个理科班的男生因为求爱未果,因爱生恨,偷拿了实验室里的TNT,然后自制成雷管,把那个女生叫到操场引爆的恐怖事件。

那是一个闷热的晚自习,王栓正跟任学文争论着一件没有答案的扯淡事,忽然听见一声巨响,大家都以为地震了,纷纷跑出教室,跑下楼去。

深夜的操场,什么也看不见。但一会儿,学校的保安和副校长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拉着警笛的警察也来了。在此之后,约莫过了有三个星期,那个女生受了轻伤那个男生被判了五年的消息才传到他们文科班。

如果非要找一个王栓决定和陈五凤分手的时间点,可能就是陈五凤告诉他,是她伙同邱中华毒死那条狗崽子的那天晚上。他觉得是时候结束了。彼时正深受朦胧诗影响的王栓认为,这根本就不是爱情。

半年之后,王栓又迅速坠入爱河。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陈五凤的老爹陈铁柱要领自己的老婆和老娘到台湾转转,已经出嫁的其他三凤自然各自有家,陈四凤还在大学经受着失恋的折磨。作为老大哥的王栓义不容辞的答应陪陈五凤看家。

那天放学之后,王栓借来任学文的自行车。这是一辆崭新的低坐自行车。一向学习好,以全校第一考进这所学校的任学文,向来是不借人东西的。但凭着他俩一起吃饭的一起睡觉一起扯淡的交情,任学文二话没说就把自行车借给了他。

学校在西关,陈五凤的家在东关。陈五凤在前面,王栓跟在后面。穿过一条县城的东西主干道,拐进一条南北小道,然后又东拐西拐了几条巷子,终于到了陈五凤家。

此前虽然和陈四凤好,但王栓从未去过陈铁柱家,可能源于多年前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每次陈四凤邀请王栓去她们家时,都被王栓拒绝了。而此刻,王栓几乎没有心理障碍的就来到了陈铁柱家漆黑的大院里。

这是一座很别致的中式院子,一条青石路通向正房,青石两边是修剪整齐的花草,王栓发现自从有了个台湾老爹,似乎陈铁柱的审美也跟着提高了。

陈五凤把院子锁了,领着王栓来到自己住的东房,推门进来,满墙都贴满了小虎队和刘德华的海报画。靠墙的书柜里是些高中时的书,王栓摩挲翻腾着那些书,居然找到一本舒婷的。“你也读诗?”“嗯!偶尔读。”

似乎也没有什么话,也没有遭到预想中的抵抗。陈五凤依旧像个邻家姑娘那样恬静温顺。已然精虫上脑的王栓,三下五除二就把陈五凤剥了个精光,在最后的时刻,他脑海居然还闪过自己的老娘被陈铁柱家女人扯住头发扇脸的镜头。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在睡过很多很多女人之后,在还原自己被扭曲的青春时,王栓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很早就丧失了爱的能力。

         2016.7于长安

作者简介:王有尾(1979—) 祖籍山东,长安诗歌节发起人,首届李白诗歌奖获得者,后口语代表诗人,几天前刚刚操刀当上小说家。出版诗集《怀孕的女鬼》,合著诗集《在长安》。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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