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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欢2016年4月诗选

《衣》

七十斤

抽去空气的

衣服

在蓝色真空压缩袋里

紧巴巴

硬梆梆

扛在肩头

就是一大捆干柴

伏在背上

有大半个

木乃伊的重量

从一间房

去另一间

我将最大的那一袋

上面的气嘴盖

拔去

清明飘有雨香的空气

慢慢渗入

枯柴湿润

辛追的手臂

渐渐鼓起

嘴唇有些

泛红了

《开背》

姑娘把两根大拇指

放在她脊椎上

由颈骨

一节节

移向尾骨

她走下

细长的天梯

白白的石阶

最后一层

有些凉

她闭上眼

四月了

是该和地下的人

见见了

《祭》

灰色砖炉太古旧了

因为每个人

要烧很久

很久的原因

是每个人

要交待的东西

太多

那些对着

同类

不敢交待的

全都带到

这里

烧了

毁尸

灭迹

《代劳》

清明那天

去庙里祭祖前

我看母亲一脸疲惫

就没让她去

要代她

烧一份

节后

在海边的大石上

母亲脚下无端一滑

摔了手腕

我催她

去医院拍片

电话那头她说

在梦里与外婆

打了一架

但老人还是关照她

没让她骨折

《听》

在一

个谁

的家里

听一年

清

明将要过

去的

末几

个

小

时的

雨

声

和秒针的

声

音

相和

的清

晰和

寂

静

《雨》

我曾写过

一首

‘’雨这辈子‘’

那是3年前

一场雨中

我看雨从塔尖

降落

跌破

无数地方

直到

殁于土中

不过一瞬

今夜

我在雨的

轮番死亡中

受洗

感到舌尖

尝出

一种死

如此

草率

无味

《书》

书架上

许多书里

我喜欢的

占80%

不喜欢的

占20%

我在喜欢的之间

每隔一批

就插上一两本

不喜欢的

因为我怕

喜欢的这些

会相互争吵

动手

也极有可能

《过港口》

大海

不是母亲

没有爱

给谁

在多雨之春

她给的

是一种体香

闻过的都说

很腥

《致女儿》

此时你已熟睡

走出大门

夜的薄雾

打湿蒲桃叶

它们的影子

像毛毯

盖在你窗上

这是我第一次不期待

有风吹来

走上黑色小路

我不愿踩出

一点声响

我们的距离

从十米拉到五十米

外的滑梯边

那儿坐着一位年轻姑娘

哭着打电话

用一种方言

等你长到

胸部鼓起的时候

也会如此

那就哭吧，孩子

那有什么！

上帝也不曾

阻止任何一场

雨雪落下

花园的阶梯旁

玉兰树只剩枝干

月下横着的一根

长出绒毛

从五十米到二百米

我像从一个半球遣返

脚前，几片残叶

我不断回望来时的路

在你的方向，明日

春暖，花开

《夜》

在深夜里

他们都不睡觉

也不喝酒、八卦、做爱、看电影或失眠

他们一个人写诗

另一个在等

《祷告》

爷爷：

今年给您的钱

比去年多

您知道吗

我的命

您算错了

生辰八字

除了留给我您最后的笔迹

它已无

任何意义

《包子》

最近几年

我们母女在梦中

从相依为命

到反目成仇

再到

昨夜的互相扭打

早晨，带着酸痛的脖子

醒来

打开冰箱

除了她做的包子

我什么

都不想吃

《感受》

累了一头倒在床上身躯和4肢就着倒下的样子一动不动

炎夏的长毛狗有时也这样在燃烧的天眼下干吊着长舌头

问题在于这只狗会流泪吗

《季节》

我们的手

揉进大米

一把把攥着

米在指缝中漏下

肉的香气

我们轻轻抚过

芹菜、土豆、青茄子

带走一层

初春泥土的腥甜

我们将饭菜煮熟

细细嚼过

吃下整个季节

的暖意

《绝望》

学校食堂收盘处的阿姨

只有上半身

露在泔水池外

她吼得很粗鲁

没几个青年

听她的话

自觉捡出筷子勺子

再把碗盘递过去

她的火气惹人讨厌

但青年的血是冷的

《声音》

我喜欢夜晚，

因为在白天消失的每个声音

都回来了。

门外，有人把伞折起

爬上楼梯。

邻居家的门铃

有时响起。

猫的狂叫刮过窗玻璃。

冰箱嗡嗡不断。

我倒了一些凉茶，它们汩汩地

从塑料瓶里流出。

闹钟在床边嘀嗒。

我俯下身，感到她的嗓子里

有痰。

屋顶外，星星和植物

静悄悄地长。

我侧躺下来，听见

一个乳房轻轻搭在

另一个上面。

《3月8日》

对面的两排窗

透着灯光

像夜里盛放的玉兰

18朵

刻在黑暗中

只是下一个时辰

就有落花了

《爱情》

纸嫁给笔

笔娶了纸

他们每天发生关系

精子漏了满床

遍地都是孩子

别跟我扯什么爱情

看看这种

看看什么叫

绝无背叛

千古不朽

《往事》

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男孩

妈妈第一次把她的小手

递给他，让她叫声：哥哥

“哥哥”，这个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

漂亮男孩

起初，她和哥哥手牵手去上学

他们和大人一起吃饭，十分乖巧

但没人的时候

他对她说，他不是她哥哥

他有妈妈，和她妈妈不一样

也别想一样

如果她敢说，就要挨揍

所以她只字不提

只是不再拉着他上学

远远地落在后面

但，也有好的时候

比如有一次，哥哥满脸带笑

把军用水壶塞给她

说妹妹你尝尝，好不好喝

她打开盖子，把口鼻凑近

只有一股尿骚味

有时在夜里，一个男人的鼻息

贴着妈妈的脸

传到她耳边

她躲进被子，想起哥哥

这时候有人做伴该多好

她一直记得哥哥的名字

却早已忘了季节

只当是多年前的

另一个谷雨吧

《黑和脏》

稍微黑一点

的一点

就看起来脏

为什么

在夜里

把灯灭掉后

一片漆黑

的房间

“那么黑”

而不是

“那么脏”？

《李白》

每年的梅雨时节

江上的雾随风飘进房间

我书架上的诗人

全体湿润

这个春暮

正值农人栽插种管

我来到蜀地

在我家里

李白用手抚了抚

自己翻卷的衣襟

《过碑林》

一个晚到的诗人

没寻到

李白衣冠冢和名贤祠

却误入

太白碑林

正值和风吹拂

鸢尾盛放时

《晚诵》

石狮和银杏

在倾听

镭射灯给狮子镀亮双目

让银杏变成夜晚

鎏金的焰火

《夜归》

诗仙路上

一群诗人踏着夜色远去

我走在他们中央

像是去到了自己

该去的地方

《课前的思考》

今天上课要不要提江油？

要不要提青莲？

要不要提文人雅集？

要不要提李白？

学生不太懂什么李白，

只懂些李姹紫嫣红。

《现象》

在几个不同的班

问过同样的问题

你们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答曰：李白。

喜欢他的哪首？

《床前明月光》。

《没有题目》

土豆、蒜台、腊肉和米饭

实实地压进便当盒里

打开盒盖

将里面的东西头朝下倒出

会形成扁圆柱形的模子

这样想多么奇怪

更奇怪的

是层次不同的咸味

叠在一起

有种

与世无争的味道

早上我瞥见母亲

在昏暗的厨房里

一片片切开

土豆和腊肉

与烹饪有关的一切

不需要对烹饪以外交待味道

所以与世无争

还有未被卷帘遮盖的

半玻璃白光

空气中跌落的雨

某个和衣而卧的午休人

什么都不用交待

《一个梦》

广场上

有个人

在售书

一本本装订整洁的诗集

无一卖出

打听才知

售价昂贵

一吻一页

我仔细看看

这人金发碧眼

很像

维克多·雨果

《翻译》

一只鸟

在我窗外不断叫着：

一文在不在？

一文在不在？

……

另一只鸟

直接从嘴里

吹出一串门铃

《诗意》

就像渐生的白发

有时反倒是

你想让它

走远点

《胶片》

暗室里

候车厅和人群

站台与时钟

慢慢浮现

他还在里面找

一列火车的

轮廓

《事件》

北京时间2016年4月28日

上午7点29分

北纬22.27 东经113.55

一架马航MH370

的公仔平安

降落在

女儿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