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色彩——拉赫玛尼诺夫《死之岛》

在俄罗斯作曲家中拉赫玛尼诺夫不是以管弦乐配器富有色彩而著称的,比起鲍罗定、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斯特拉文斯基和普罗科菲耶夫那些色彩高手来说,他的音乐画面是粘稠灰暗的,色彩感不强。但不强并不是说没有,而是指他的色彩和别人的不太相同,呈现的是一种非强烈刺激的色彩,不能马上让人眼亮,而是需要慢慢观赏。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来聊一聊。

1894年,二十一岁刚从莫斯科音乐学院毕业两年的拉赫玛尼诺夫正在酝酿着他的《第一交响曲》,对于如何确定交响曲的风格特点,他思考了许久。

从拉赫玛尼诺夫的气质上讲,他是多愁善感型的,性格之中天生有一种阴郁情结,看着白云和流水能产生一种孤独感。他喜欢柴可夫斯基音乐中的那如歌般的忧伤,并将柴可夫斯基视为自己的导师,虽然他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时,柴可夫斯基已辞去教职,没有教过他。拉赫玛尼诺夫的气质注定了他的音乐将是以旋律为主的抒情风格,但他的抒情是忧郁之情多于优雅之情,而且郁郁伤感之中还带着一种刚毅的力量,这是俄罗斯人特有的民族基因。

不过时下俄罗斯乐坛是“强力集团”占了上风,他们注重用音乐表现场景和叙事,属于描写类的风格。像鲍罗定的《在中亚西亚草原》,里姆斯基德·科萨科夫的《天方夜谭》,都是这一类的名作。音乐创作要具有描写性,一个是重视旋律,再一个强调的是色彩,结构和和声对位都已经不成为重要的东西。就像画家挥毫一幅油画要靠绚丽丰富的色彩打动人,造型和线条就可以忽略掉一样。拉赫玛尼诺夫音乐学院的同班同学斯克里亚宾就是个色彩迷,他说色彩比和声还有重要,他甚至要将各音调与太阳光谱中的各种颜色之间建立起联系。

有一次,拉赫玛尼诺夫和斯克里亚宾见到前辈里姆斯基德·科萨科夫,斯克里亚宾向前辈师长阐述自己的研究,令拉赫玛尼诺夫吃惊的是,里姆斯基德·科萨科夫居然同意斯克里亚宾的说法。其实拉赫玛尼诺夫并不知道,里姆斯基德·科萨科夫早就开始了对色彩的研究,而且还颇有深度,所以斯克里亚宾才向他请教。他们两人都认为音乐的调性与色彩有关联,只是在某调性上关联的是何种色彩上他们有些分歧。斯克里亚宾认为降E大调是紫红色的,而里姆斯基德·科萨科夫则说是青蓝色的,但在D大调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是金黄色。

拉赫玛尼诺夫觉得他们有些故弄玄虚,对他们的说法不以为然,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却对他说道:“我要用你自己的作品来证明我们是正确的,你的《吝啬的骑士》(歌剧)中的一段,老男爵打开珠宝箱,金银珠宝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你用的正是D大调,对不对?”

拉赫玛尼诺夫无话可说了,那段音乐确实是写在D大调上的。拉赫玛尼诺夫想起了他的毕业作品《春天》康塔塔,里姆斯基德·科萨科夫给予的评价是:“音乐写的很好,可是配器上却没有体现 '春天’ 的色彩。”

拉赫玛尼诺夫知道自己的作品中缺少鲜明的色彩变化,他的画面是灰蒙蒙的,拉赫玛尼诺夫不是不想表现色彩,而是他的知觉感受不到这么多的色彩变化,他对线条和明暗对比反倒是很敏感。所以,他的心里对前辈和那个同班同学的高谈阔论是半信半疑。不过这个事情在拉赫玛尼诺夫心里留下了一些波动。

1895年初,拉赫玛尼诺夫开始动笔创作他的《第一交响曲》。由于他在斯克里亚宾问题上有个心结,就是如何在配器中加入色彩,这些问题使得他踌躇不决,《第一交响曲》写作进展十分缓慢,时断时续。暑期拉赫玛尼诺夫在家乡伊瓦诺夫卡庄园,每天尽管七个小时写作,但仍提不起速度,经常改来改去,拉赫玛尼诺夫感到很痛苦。

经过近九个月的磨难,《第一交响曲》终于完成。但1897年3月28日,拉赫玛尼诺夫视为攸关的《第一交响曲》首演却一败涂地。

多愁善感的拉赫玛尼诺夫费了如此心血换来的竟是失败,他愤然之下撕碎了手稿,终日抑郁寡欢,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对于演出失败的原因,有人归罪于作曲家格拉祖诺夫,他是首演的指挥。比如拉赫玛尼诺夫未婚妻娜塔丽娅就说,格拉祖诺夫在演出当天喝多了伏特加,是醉醺醺地站在指挥台上的。不过拉赫玛尼诺夫本人从未同意过这种说法。虽然指挥有失水准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

从更深一个层次的音乐本身来说,拉赫玛尼诺夫《第一交响曲》那阴郁低沉的旋律和跌荡起伏的情绪,同“强力集团”优美抒情,注重描写性的音乐风格大相径庭。虽然拉赫玛尼诺夫纠结了许久,但他还是不想沿袭“强力集团”的路子走下去,他要走出自己的路。既然艺术理念已经发生转变,自然表现手法也就出现了异样,他在这部作品中刻意压低了色彩。拉赫玛尼诺夫就如同是一帧色调阴暗,但对比强烈粗犷的素描,而“强力集团”的像是一幅色彩绚烂,笔触活泼欢快的油画。这种差异显而易见,拉赫玛尼诺夫已同“强力集团”分道扬镳矣!这是主要原因。

患上忧郁症的拉赫玛尼诺夫,不敢提笔写作音乐,他的创作跌到了谷底,最后只好求助心理医生的帮助。经过三年漫长的调理和治疗,拉赫玛尼诺夫的自信心逐渐恢复,1901年,拉赫玛尼诺夫创作出《第二钢琴协奏曲》,首演大获成功。乐曲中那低沉延绵的旋律不断聚集力量,最后火山般的爆发,正是他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从此,拉赫玛尼诺夫走出了阴影,音乐创作进入旺盛时期,为此他将《第二钢琴协奏曲》题献给了达尔医生。

从拉赫玛尼诺夫的成功中不难看出,他之前所纠结的那些问题已经化解 。现在从他那低沉忧郁的成熟风格中,我们依然能感到柴可夫斯基的存在,惆怅而敏感,但他没有像柴可夫斯基那样陷入脆弱的伤感之中而不能自拔,拉赫玛尼诺夫多了一份力量和狂暴,这不是粗鲁,而是一种豁达,自信的豁达,这是他的性格。不过拉赫玛尼诺夫并没有与“强力集团”一刀两断,相反的是他有些回归。他体会到了色彩在俄罗斯作曲家手中是个不可或缺的魔棒,是俄罗斯音乐鼎足而立的法宝,他不能丢弃,要有节制地善加利用。拉赫玛尼诺夫在醇厚的旋律线中,巧妙地加强了色彩乐器的力度,不着痕迹地让人感到了色彩的光泽,这种色彩不是艳丽夺目的,并不显眼,它是温和含蓄的,就像油画中的罩染色,半透明的能看到底色。这就是说,拉赫玛尼诺夫是用“强力集团”的色彩罩染在柴可夫斯基的底色上,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画面风格。

要品味拉赫玛尼诺夫的色彩,我不来重复他那几首名篇,只提一首他不太有名的作品,可能是他唯一的描写性的音乐作品,这就是《死之岛》。

1907年,拉赫玛尼诺夫来到西欧游历,走访了巴黎,维也纳,威尼斯等地,除了聆听音乐,与当地的音乐家交往外,他对浏览欧洲众多的博物馆也是颇有兴致,所见所闻,使他对有了新的感受和思考。

一日,拉赫玛尼诺夫在德国德累斯顿博物馆浏览,各时期各派别的绘画艺术让他流连忘返。忽然,拉赫玛尼诺夫眼前一亮,一幅大型油画闪入眼帘,拉赫玛尼诺夫立刻被画面的主题和氛围所感动,心头卷起一番波动和沉思……

在波涛平静的大海上,一处寂静孤零的小石岛笼罩在残阳的夕照下,石岛岩崖耸立,岩石间还有残破的楼台洞穴,岛的中间布满了茂密阴森的参天柏树。小岛正方的海面上有一个石门,一叶小舟正缓缓驶入,小舟由一名黑奴摇桨而行,船上载着一具遮着白布的棺椁,船头伫立一个白衣送墓人——整个画面充满了阴冷悲哀的恐惧和神秘感,画作的题目为《死之岛》,作者是瑞士画家阿诺德·勃克林(Arnold Bocklin)。

拉赫玛尼诺夫看到这幅画时,画家勃克林刚刚去世五,六年。勃克林出生在瑞士与德国接壤的巴塞尔,他的学业和大部分艺术创作都是在德国完成的。他的绘画多数是神话和寓言的非现实题材,而这些神话人物皆处在忧伤寂寥的神秘气氛里,有的甚至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勃克林的这种惆怅悲哀情结与他的身世有很大关系,他结婚较早,婚后孩子接连出世,但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又离开人世,他一生共有过十四个孩子,不幸有八个死去,可以说他的一生总是处在丧子之痛之中,死亡之神时刻都在他身边徘徊。

勃克林创作《死之岛》是在1880年,这年他们全家前往意大利佛罗伦萨度假,但这是一个悲伤的假期,他心爱的小女儿在这期间不幸染病去世。勃克林将女儿埋葬在佛罗伦萨,公墓的气氛让他有所感触:生老病死,人生无常,人的生命虽顽强不息,但有时却脆弱不堪;孩子接二连三地去世,下一个不知是谁,说不定有可能就是自己。人的命运不管如何,死神才是一切生命中摆脱不掉的主宰。

抱着悲观和哀愁之情,勃克林来到意大利海域的各岛屿游逛,以解胸中郁闷。船缓行在海面上,忽见一孤零小岛,触发了勃克林的灵感,他一直思考的生死问题有了形象化的解释——茫茫大海行舟,犹如人生旅程,生死未卜,彼岸在前,归宿就是这死神居住的小岛。

在古希腊神话中,人世间和冥界之间有一条河流划分,这河流叫冥河,死者的灵魂要到达冥间,就要穿越这条冥河。而超度亡灵者,是一个名叫卡隆(Charon)的神,他有一条船,载着死者过河。诗人但丁在他的《神曲》中也描述过冥河和卡隆。

勃克林借用这个传说,用卡隆的小舟象征亡灵,通过一座孤寂的石岛,表现了他对人生和死亡的寓意。

勃克林的《死之岛》深深触动了拉赫玛尼诺夫心底的忧郁情结和人生感叹,他何尝不是感伤死神对生命的威胁,童年时期的他就心有余悸。拉赫玛尼诺夫十岁时,姐姐索菲亚死于白喉病,十二岁时另一个姐姐叶莲娜死于恶性贫血,这是最疼爱她的姐姐,这件事让拉赫玛尼诺夫的心理一直有一个阴影。勃克林对阴森可怕死神之岛的震撼描绘,唤醒了拉赫玛尼诺夫心中的暗痛,他决定用音符再现出勃克林的画意,表现同样的死神寓意。

我感觉拉赫玛尼诺夫在他这部仅有的描写性的音乐中,动用了他所能动用的色彩来表现死神的阴暗气氛,昏暗之中的波光鳞离和死亡主题用各种管乐器来刻画,亡灵游荡由小提琴凄惨地奏出,而死神主题由全乐队猛烈奏响,全曲之中隆隆低沉的鼓声几乎没有停止过......

乐曲开始,定音鼓与大管在固定节奏中渐强进入,仿佛是卡隆的孤舟渐渐驶来,大号接着响起,好像是卡隆在为亡魂祷告,乐队在不安的旋律中反复全奏,表现出死亡之岛已近在咫尺;之后,小提琴游丝般的声音飘入,凄切如许,犹如亡灵在诉说;接着乐队再次全奏,各声部依次奏出亡灵和卡隆的音型,过后,生命主题由弦乐声部呈现,而死亡主题也接踵而来,铜管和定音鼓猛烈响起,如同死神狰狞出现,凶猛发威;乐曲最后在惆怅的旋律中慢速进行,小提琴凄婉的声音再次响起,定音鼓和大管回到当初的节奏,一切渐渐平静远去,仿佛是一个轮回……人生在世,命运无常,生命的美好却无法抵御死神的袭扰,这正是人类忧郁伤感的根源,也是无数艺术家唏嘘感慨的题材。拉赫玛尼诺夫怀着和勃克林同样的人生感悟而创作,死亡并不可怕,因为不可避免,重要的是美好的生命当顽强不息,他所有的音乐都体现了这个信念。同时他也坚信音乐要靠深厚的情感来感动人,不能一味的追求表面的配器色彩而舍本逐末,色彩不可或缺,但不宜滥用。

自从勃克林1880年作出《死之岛》之后,这幅画就非常受欢迎,不断有买主向他委托定制,勃克林一共画过五幅变体的《死之岛》,各个画面都不太一样,有一些细节的变化,现这些画分布在世界各国的博物馆中。而被勃克林的《死之岛》感动的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不是唯一的一位,起码还有七位作曲家为《死之岛》谱写过乐曲,但这些作曲家都不太知名,基本上没有乐队演奏他们的乐曲。即便是拉赫玛尼诺夫的《死之岛》,和他的热门曲目相比,演奏的机会也不多,所以这个曲目的唱片录音也很少。我常听的只有二个版本,一个是马泽尔与柏林爱乐的DG版,另一个阿什肯纳齐与皇家音乐厅乐团的DECCA版,我比较推荐阿什肯纳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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