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百岁的圈椅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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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那把圈椅是老爷爷小时候的,说老爷爷小的时候家里就有,具体什么时候做的连老爷爷也不知道。
老爷爷死的时候我读初中,至今已二十多年,他享年84岁……如此算来这把椅子有一百多年了——我不免惊讶。
现在,它就摆在我卧室的阳台边。十多年来,自爷爷去世这把圈椅就一直跟着我。像是黄花梨或柳木的圈椅,不重,好像是柳木。我们家几代贫农,应该买不起黄花梨。椅面有些矮,一圈弯弯的椅背。妞妞刚会走的时候,喜欢爬上去坐,扶手有些低,很稳当。爷爷每看到妞妞坐在那里的样子,总笑着说她像个小大人,端端正正的。
爷爷去世前,让我把那把圈椅带回了我的家。配着家里的装修,我把它染成了现代很亮眼的黄色。本来这把圈椅是原木色的,很古朴……想到这些我就难过,说起来这事都怪我。爷爷晚年得的是癌,查出已是晚期。手术后,医生说最多有半年时间。但出乎意料又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爷爷开开心心的又活了一年半。那一年多,他仍如往常一样说笑,家里人都瞒着他,没人跟他说病情。可是有一次我说漏嘴了。忘记和爷爷说到什么事了,都挺开心的,我脱口而出:“这把圈椅以后给我……”话没说完我就后悔了。爷爷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复说笑的样子。我不敢再解释什么,怕言语遮掩更让爷爷疑心。都说查出癌症的人警觉,那一瞬间我才真正感觉到。后来又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我只觉得自己有一句没一句的,前言不搭后语。“以后”?什么以后?爷爷死了以后吗?我怎么当面跟爷爷说出这样一句话呢!直到爷爷去世后多年,我仍然记着爷爷那一瞬间的表情。他一定是猜到了什么,也许他本已早知,只是为了不增加我们的顾虑才假装轻松,一直到最后都愉快地跟我们相处,带着希望的笑,从未吐露过悲观。
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济南酿造厂当工人。他辛苦了一辈子,也节俭了一辈子。奶奶和我们在老家,我跟奶奶住,爷爷逢年过节才回家。我出生之后,爷爷从城里给我买了一个布偶小熊,那是我孩提时代最奢侈的玩具。一岁多的时候,村里来了个照相的,这在当时是稀罕事,奶奶抱上我就去了那里。那时我刚会走,够不着镜头,只好站在小板凳上。我不懂照相是怎么回事,只记得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块布,却没忘记带上我的爱物小熊。
作者1岁3个月时 抱着爷爷买的小熊首次照相
奶奶不是太勤快的人,很少像母亲一样去地里干活,一天的多数时间是在屋里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着,对着门口,有时吸几根烟,吃几块糖。父母看见了总是制止,因为奶奶有气管炎,吸烟、吃糖对身体不好。即使如此,小时候的我还是觉得奶奶亲,乐意给她捶背,乐意听奶奶支使,偷着让我给她去买几块糖。我每天最盼望的事,就是替奶奶跑腿,去村里的门市部买糖了。出了家门口那条长长的胡同,左边不远就是。那时候我三、四岁,不及柜台高,但是识数了。奶奶说一毛钱能买十块。我踮着脚尖隔着柜台把一毛钱递过去,门市部的人把糖放在柜台上。我一块一块地数够十块才肯转身。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个非常重大的任务。回来一路小跑,攥在手里真开心。路上忍着馋不偷吃,就为着奶奶见了能笑哈哈地夸我,还能多分给我好几块。那时候父亲上班,母亲下地干活,哥哥已经上学,家里就留下我和奶奶。我听奶奶的话,不淘气,也不乱跑,“看孩子”就成了家里最轻松的活。每次买糖回来,奶奶坐着那把高椅子,我坐着那把矮椅子(就是现在这把圈椅),倚在奶奶的腿边。我们一起吃糖,一起偷着乐,真幸福……
就是在那两年,我们家开始盖房。搬进了一个大院子,爸爸找人拉去很多石头、砖、沙子,并排盖了六间砖瓦房。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是非常“气派”的,爸爸和我们一家人引以为豪了好多年。有照相的再到村里,乡亲们都到我家院子里照。这排房子是爸爸年轻时代的骄傲,也耗尽了我们家所有的资金。爷爷谴责爸爸铺张、好排场,却也节省着悄悄给爸爸一些添补。那年我三岁,哥哥五岁。我和哥哥在自家院子里合影的时候,房子主体已盖完,门窗玻璃还没装上。又一年照相时,哥哥抱着他最喜欢的那只狗合影,我们家房子已经盖好了。
那年 作者3岁 哥哥5岁
童年的许多印象,都是长大后从爷爷口中听来的。爷爷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近似于陌生。爷爷回家的时候,我躲得远远的。虽然爷爷总是笑着,说话或不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可我对他却生疏,不敢和他多说话,连奶奶身边也不去了。经常地,我怯怯地跑去喊句“爷爷”,抓一把桌上的糖就跑。因为每次都这样,以至于爷爷看见我在门外转悠,他就直接笑着用手去推推桌上的糖,示意我去拿。那是从济南买来的,村里买不到,我见都没见过,再胆怯也得鼓起勇气抓一把。我抓了糖跑出去的时候,常听见背后爷爷慈爱的笑。他知道,过不了一会儿,我吃完了还是要回来的。
作者10岁那年 小学毕业
后来,奶奶的身体更不好,家里没人照看孩子,就让我上学了。我虚岁七岁,周岁刚满五岁,按说不到上学年龄,幸好大娘在村里的小学当校长,见家里实在没人看孩子,就让我每天跟她去学校。刚上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比我大。奶奶怕我受欺负,时常叮嘱大娘,要跟其他老师说得照顾我。老师们都对我特别关照,同学们就不一样了,各种嬉闹的都有。有一个同学拿我的铅笔用不还给我,我也不敢要回来,就回家哭。奶奶听说了,拉起我的手就去那位同学家里找人家大人。她每走一段路都会憋得慌,喘着粗气走过几个胡同。去了也不生气,笑着跟人家说是来给孙女要铅笔的……我十岁小学毕业时,村里考上乡镇中心初中的共两人,有我。也就是那年,奶奶去世了。母亲哭着说奶奶没福气,一辈子爱吃好东西,好不容易家里条件好了,她却没福享受了。我也哭,心说奶奶我可怎么告诉您啊,您从小看起来的孩子其实学习挺好的……
爷爷退休时,堂姐接班去济南工作了。她很喜欢小时候的我,说我像个小演员。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她给我剪了一个挺洋气的“学生头”,还在爷爷的院子里给我照了一张相。爷爷回家后,好多年一直一个人生活,虽然父亲并不反对,他却没有再找老伴儿。爷爷常与村里人一块儿去赶集,或去河边地头转转,闲时就读书看报,有时候有人来找他下棋、喝茶。爷爷为人和善,又节俭,他的衣着看上去与村里的老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很整洁。他的床铺整理得没有一丝皱褶,在全村的老年人里,爱干净是很出名的。
爷爷送作者去济南上学
爷爷在外一个人生活了多年,衣食住行打理的很好。他会包水饺、包馄饨、做手擀面,还会织毛衣。我织毛衣就是跟爷爷学的。起初先教我织围巾,两根针一行一行地来回织,后来又教我织了几种图案花样。寒暑假的时候,我经常去爷爷院子里,写写作业,织织围巾。在那把圈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织了拆,拆了织,反正也没人围我织的围巾。该吃饭的时候,爷爷已经炒好菜、做好饭。初中毕业,我考上济南的一所学校,爷爷悄悄给我一些学费,专门去送我。爷爷跟我说起济南的许多地名和典故,如数家珍。我听得模模糊糊,可听得那是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那里有他的青春岁月。我再长大些的时候,很喜欢陪爷爷喝啤酒。我们把小桌椅搬到院里那颗大槐树下,一人拿一个易拉罐,就着爷爷做好的饭菜,说着话,或者不说话,都很惬意。我和爷爷之间有一种默契。
爷爷干净了一辈子。干净了一辈子的爷爷,最后几天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了,还侧过头让爸爸帮他刷牙。我知道,那是爷爷没活够。他临终的两周前,跟我说以前织的毛衣袖子坏了,让我给他改改,说明年春天还想穿。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改呢,明年春天还没到呢,爷爷……怎么就离开我们了……
国画《那把百岁的圈椅》(作者:范红霞)
每看到阳台边的那把圈椅,我就会想起许多往事。倘若这把圈椅有记忆,一定也会记起许多。它已经百余年了,几易其主,饱经冷暖,阅尽风霜,承载了比我更多的记忆。我深深地思念爷爷和奶奶,他们都是很乐观的人,我从未听他们说过有何愁苦与悲伤,我也猜不透他们生前在儿孙绕膝的欢乐里,是否还有着另外一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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