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永远的山

今天是农历十月廿八,是这段时期以来少见的阳光明媚的日子。凭窗远眺,冬日昏黄的阳光透过阔大明亮的落地窗射进屋内,暖暖的,阳光里有小小的尘埃在飞舞,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童年,回到少年,回到那个藏着我梦想的小村庄,回到那个贮满少年往事的农家小院。

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寒假的日子,记得那天很冷,冷风呼啸,但是天空很明朗。冬日里昏黄的阳光,透过乌蒙蒙的窗棂射进屋内,暖暖的,阳光里有许多小小的尘埃在飞舞。我坐着小板凳在火炉跟前写作业,父亲在靠着北墙的大方桌上继续写他永远写不完的毛笔字。靠近南墙的条桌上晾着几张还没有干透的父亲的墨宝。说是墨宝,其实就是一些皱皱巴巴画满水印的报纸。报纸上的字经过父亲墨水的浸润依然清晰可见,看不清的是父亲的毛笔字,这是父亲发明的独特的可以节省笔墨纸张的练字方法。为了节约练字的开支,父亲把墨汁用大量的水稀释,在过期的报纸上练字。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随着岁月流逝逐渐淡出记忆,可是父亲淡淡墨痕的毛笔字却越来越清晰。父亲练字很随意,也没有专门的可供临摩的字帖,他想起啥就写啥,有时也以报纸的内容为练字的模本,写到高兴处,就一边念叨一边写。“夫君子之行,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他小时候在私塾里跟着先生学习的诸葛亮的《诫子书》在他的练字中常常频繁地出现。父亲为人正直,敬重关公的忠勇,更欣赏诸葛亮的简朴与智慧,茶余饭后常常给我们讲三国的故事,“温酒斩华雄、千里护兄嫂、三英战吕布、六出祁山、七擒孟获……”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父亲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天天练字,因为运用了他独特的练字方式,一瓶墨汁有时一年也用不完。你绝对不会想到如此俭省的父亲是退休干部,而且是粮所的退休干部。要知道七八十年代城镇居民的粮油等生活物资是统筹分配,粮食单位理所当然是当时的香饽饽。父亲在单位负责后勤,是司务长,有意外收入的机会就更比别人多,可是父亲从不拿公家一丝一毫,我家的境况并没有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变得殷实,而是和其他农村人家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各项开支都得需要在家务农的母亲精打细算。父亲还没有退休的时候,每次回家,除了自己掏腰包给孩子们买包糖果之外,从不夹带公家物品。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单位可以低价购买麻饼(榨油之后的油渣,可以作为肥料),装麻饼的两角钱一条的大麻袋可以从单位借用。很多人麻饼带回家,麻袋也就找到主人了。可是父亲回到家就把麻饼倒换到母亲用手织布做的口袋里,并且把大麻袋放到自行车后座上绑好,以防第二天遗忘到家里。因为这,母亲常常笑话父亲死板,父亲是不善说笑的,闷声不语代表了他对自己做法古板的认同,可是如果再有类似事情,他依然如故。

我的父亲啊,原谅女儿那时竟然把你的节俭当做抠门,把你正直廉洁的美德当作迂腐。

父亲的俭省不仅表现在他的爱好上,生活上一样简朴。他不吸烟不喝酒,吃饭穿衣也不讲究,吃饭能够吃饱就行,不一定是白面馒头,窝头咸菜一样吃得很香。衣服干干净净能保暖御寒就行,一条裤子甚至可以四季穿,春、秋、冬三季时,裤子套在秋裤或者棉裤外面;夏天的时候,空身穿就太宽松了,晃里晃荡地掉裤子,父亲却一点不在意,一根布腰带在腰里一扎,问题就解决了。他每天照样晨兴理荒秽,日上三竿汗滴禾下土,傍晚干完农活,和乡邻叔伯谈笑风生,一起带月荷锄归。父亲生活简单随性,对我们姊妹几个的教育却从不放松,吃饭不能浪费,穿衣不能攀比,对人要有礼貌,做人不能贪财等等。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动手拍我们一下,更别说打了。父亲要求我们做到的,他一定会做到。他的自律,给人感觉不怒而威。因此即使我们对父亲的有些做法感觉不满,只能保留。记得那还是父亲刚刚退休回家的日子,父亲还没来得及给在家务农的叔叔买件像样的东西表示哥哥的心意,叔叔就急吼吼地找上门,说自己在家干活很辛苦,让父亲务必给他一部分钱改善生活。当时情况是叔叔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单过;我们家因为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常年用药,我们姊妹几个反而比叔叔家的哥哥都小。叔叔家的大儿子被叔叔逼出家门,是我的父母收留了他,并且给大哥娶妻成家。我们姊妹四个,大姐顶替父亲去上班,我和两个姐姐还都在上学;我们住的旧房子,屋里灶台地方还頂着柱子,亟需新盖;叔叔家已经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父亲一直很顾念兄弟情谊,叔叔有啥事找到父亲,父亲一定会尽全力去做。这次也不例外,父亲不管我们同意与否,执意动用了政府给他的用来改善住房的退休金,拿出八百元给了叔叔。八十年代初期,八百元是什么概念呢,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月工资三十五左右。八百元,在当时该是多大一笔巨款啊,父亲毫无怨言无条件地给了他的弟弟我的亲叔叔。叔叔居然心安理得地收下,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件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也没有被提起。后来我们家盖房子,母亲不得不东拼西凑,捉襟见肘的日子持续了好长时间。父亲常年在外工作,退休回到村子里,从来不摆架子,村里的老人经常来我家下棋喝茶拉家常。乡亲们不管谁家有红白大事,父亲总是积极去围场,帮人家写写算算,处理一些他力所能及的事情。由于他的谦和厚道,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和别人有过争执与过节。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对己严,对人宽,与人与世无争的人。

父亲不与人争,但有的事情却从不马虎,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平时但凡身体不舒服去诊所买药,只要有买药单据,即使不住院单位也会报销,因此每次去拿药一定要开单据。有一次,父亲感冒了,姐姐们不在家,只好我去邻村买药。由于是第一次买药,单据规格我不太明白,也说不清楚,诊所的人嫌麻烦,就给了一张单据让自己回家填写,结果我就挨训了。父亲的意思就是诊所的人会根据买药的实情填写,自己拿回家填写,没有了他人的监督,那岂不是可以随意填写,有挖公家墙角的嫌疑。那时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以脚当车再回去让人家给填写。当时天已经黑了,我一边走一边哭……

父亲就是这样坦坦荡荡而又斤斤计较的人。

记得有一年的秋季,那年棉花丰收,只要勤快人家,家家户户院子里、房间内,床上地下,到处都是雪白一片,卖棉也就成了一大问题。现在的社区那时叫管区,当时一个管区设置一个棉站,我们赵集管区的棉站在距离我们村几里外的薛家村。那个年代,坑坑洼洼的乡间泥土路不好走,也没有凑手的运输设备,肩挑背扛着卖棉的也常常见。我家有地排车,但是没有牛,本该退休后颐养天年的父亲和姐姐常常不等天亮就拉着地排车去排队。卖棉的队伍绵延逶迤,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白花花一片。卖棉,难啊。卖完了,再去排队领钱。领钱的地方一样人山人海,还常常有高举着白色收条加塞的,前拥后挤,到傍晚能把现钱拿到手就算烧高香了;如果当天拿不到,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把白条换成现金,打白条也是八九十年代某些政府部门不作为的标志性产物。如今,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政府切实为民办事,白条现象已经成为过去,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屋内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和姐姐窸窸窣窣地起身去卖棉,暮色沉沉的时候,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拉着车回到家。父亲来不及吃饭,就坐在灯下高兴地数钱,从分到角从角到元,一枚一枚,一张一张翻来覆去地点数,那是他辛劳的见证,也是女儿的学费和新衣服啊。一向严肃的父亲这时脸上是挂着笑意的,数着数着,父亲的脸色忽然变了,充满疑惑。父亲数得更仔细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犯嘀咕“该不会少给钱了吧”?我吓得不敢说话,吃饭也轻轻地,不发出一丝声响。“不行,我得回去找他们。”父亲突然很坚定地说。“怎么了?”母亲问。“他们多给了七十多元钱呢”我们悬着的心一下放松了,“太好了”,我心里一阵窃喜。“是他们弄错了,干嘛要送回去”我着急地说。“不行,一定得送回去。正是因为他们给错了钱,所以他们今天晚上对账对一晚上都找不出钱少在哪里,出纳员还不得急死。他不但自己赔上钱,还有可能受到处分。”父亲边说边拿起外套就向外走。“吃点东西再去吧”母亲心疼地说。“回来再说吧”夜色中传来父亲的回答。

这就是我的父亲,不贪图意外之财、常为别人着想的父亲。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亲为别人着想,也为他的女儿着想。父亲虽然只读过几年私塾,但是他敬重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懂得只有读书才能让他的女儿走得更远一些。因此我们姊妹四个,不管多难,父亲和母亲坚决支持我们上学。村子里有人冷嘲热讽,说闺女就是赔钱货,早晚要嫁人,花那么多钱上学,真是钱多了烧的。只有我们姊妹知道父母为了供应我们读书付出了多少。母亲平时的衣服有补丁那是很经常的,更别说能否跟潮流了。父亲还未退休时,在单位穿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曾记得父亲说单位的一个叔叔笑话他的衣服扔到旧货市场也不一定有人要。(父亲衣服虽然不多,但总是干干净净的,不邋遢。父亲因为有病,脾气不好,穿衣服却很有样,其实是一个帅老头。)姐姐们明白家里的艰辛,读书都很刻苦。只有我,读书有点懈怠,一九九二年幸运地考入滨州师专,完成了父亲希望我能成为人民教师的夙愿。也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季,父亲阖然长逝。我的父亲虽然没有看着他最小的女儿穿上嫁衣,但是他知道她的女儿能凭借自己的知识在社会立足了,他走时平静安详。父亲走了,终于不再忍受如影随形的风湿病的折磨。父亲曾参加渡江战役,三等功荣誉证书虽然被父亲随手弃之,但是南下时行军途中泥里水里浸泡而引发的风湿病却一直跟随父亲后半生。有时我痴痴地想,身材高大的父亲穿上军装的样子一定很威武。可惜,父亲为了与爷爷相守,战争结束,主动卸甲归田。至于后来去粮食单位工作那是后话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有远见、淡泊名利、孝顺的父亲。

父亲的前半生我无缘参与,我的后半生父亲抱憾退出。我们的父女情缘真短啊,短到我来不及长大。父亲啊,你走得竟然这么匆忙,我还没有好好看看您,还没有好好为您做过一次可口的饭菜,甚至我们还没有彼此拥抱……

父亲啊,还有一个月,我们阴阳相隔就有二十六个年头了,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会模糊,甚至会忘却,可是为什么那些往事却反而愈来愈清晰呢?父亲啊,你走了,默默无闻地走了,没有豪言壮语可以流传,没有丰功伟绩永垂青史。恬淡无人见,年年长自清,可是你的过往在我们姊妹心中早已走成了一道风景,成为我们需永远仰视的巍巍青山,成为我们人生路上奋力前行的方向标。

作者:卢桂枝,滨城区滨北北城中学教师,喜欢有温度的有历史厚重感的文字。

卢桂枝女士在《滨州文学》发布文学作品,请点击标题欣赏

又到枣花飘香时

责任编辑:王玉山、赵云平;版式设计:星河。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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