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关于《知堂乙酉文编》
谷林作为周作人的读者,除了他的读书随笔写得极好之外,对于周作人研究,他也有两点特别的贡献,其一是他曾借抄过一份周作人的手稿《老虎桥杂诗》,后来出版社印此诗稿,谷林发现他存的手稿中的诗要多于已出版的,且后者尚有不少错讹之处,故而他曾寄赠出版者并让其得以完璧,可谓一件功德事情;其二则或不被人注意,乃是谷林曾从周作人处得赠过一册《过去的工作》和《知堂乙酉文编》的签名本,他将这两本书于1963年借给孙伏园读过,并请后者为他在《知堂乙酉文编》上予以题词。谷林后来作文《曾在我家》中记录了这件往事,他写及孙伏园当时已经右侧病瘫,但还是为他勉力写了很长一段题跋,但此文未曾抄录全篇,查谷林的另一册著作《答客问》,其中插页处印有这段题跋,内容如下:“劳祖德同志惠借《知堂乙酉文编》和《过去的工作》两书,是我所未曾见,心感之至。两书同出原乙酉文稿。乙酉是一九四五年,那年我在重庆、成都,和先生远隔关山万重。文中一些地名人名,于我却十分亲切,而事物的处理意见和方法,如关于宗教信仰等,间尝听先生口述。所以一读再读,不忍释卷。先生今年按旧算法八十,敬祝他著译生涯百年长寿。一九六三年三月廿九日孙伏园左手书。”
孙伏园时为政务院新闻出版署图书馆的一名领导,虽是闲职,但对于周作人的评价,还是保留了自己一贯的态度。孙伏园是周作人在北京大学的学生,毕业后创办并主持《晨报》副刊,刊发过鲁迅和周作人的不少文章,一时颇有声誉,但因与上司发生冲突,离开晨报创办《语丝》杂志,目的是“大家可以自由发表意见,不受别人干涉”。周作人后来在《知堂回想录》中写有一篇《语丝的成立》,便是回忆了这段往事,对于孙伏园亦是多有称赞,可惜此书1970年才在香港出版,孙伏园自然也是看不到了。
孙伏园在周作人的这册《知堂乙酉文编》上的题跋,不但颇带感情,而且也很有见识。《知堂乙酉文编》由曹聚仁帮助于1961年2月在香港三育图书出版公司出版,谷林闻知此事后,很想购置一册,便写信给周作人。周回信说可以见赠,但担心万一寄失,便请他去八道湾领取,由此可见其书之少见和难得,连周作人也非常郑重。故而,谷林后来才有在文中称呼他收藏此二册周氏著作为“翘楚”之叹,也才有周伏园“所未曾见,心感之至”的题词。孙伏园在题跋中还写道:“乙酉是一九四五年,那年我在重庆、成都,和先生远隔关山万重。”这一句也是十分重要的,因为这一年对于孙伏园和周作人乃至每一位中国人都是十分特殊的,此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而随后的12月初周作人便被国民政府逮捕,因此这本以“乙酉”来命名的文集,对于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来说,都是太醒目也太特殊了。
孙伏园与周作人除了师生的关系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关系,乃是他们都是绍兴人,可谓同乡矣。孙伏园的题跋中提及“文中一些地名人名,于我却十分亲切”,这里应该包括周作人记录北大旧事的《红楼一角》,其中写到了曾在北大任教的蔡元培、胡适之、刘半农、钱玄同、李大钊等,他们皆是孙伏园的老师辈,故而有“十分亲切”的感叹。还有一句“事物的处理意见和方法”,孙伏园举例宗教信仰一事,应该指的是此书中收录的《无生老母的信息》一文。但细读此文,应该还包括《红楼一角》中关于周作人与朋友积极营救李大钊的长子的往事,这是周作人的一大功德;“间尝听先生口述”,应是有的,但题跋此处,孙伏园则略显隐晦和曲折了一些。
《风的话》作于“阴历三月末”,乃是周作人已深感岌岌可危之时。读这篇《风的话》,便不会不使人有所联想,其中还写到他曾在江南水师学堂做学生,因为有两个学生被淹死了,故而他没有学习游泳。这里他写了这样一段话:“我年假回乡遇见人问,你在水师当然是会游水吧。我答说,不。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是在船上时有用,若是落了水就不行了,还用得着游泳么。这回答一半是滑稽,一半是实话,没有这个觉悟怎么能去坐那小船呢。”这段话如果联系当时周作人的处境来理解,可以说是大有意味的。虽然是水师学堂的学生,但却并不会想当然地会游水,而且他强调自己在船上有用,若落水就无用了,即使是学会游泳,也是没有意思的事情了。这个话说得颇为漂亮,且加上一句“没有这个觉悟怎么能去坐那小船呢”,也就是说,既然“上了船”,就绝不能让自己“落水”。随后,周作人又笔锋一转,再来写北平的风,但却又不仅仅写风,他写院子里的两棵树,一棵为白杨,一棵为柏树。特别是前者,因为叶柄特别细,略有微风,就颤动了起来。接着,他这样写道:“戊寅以前老友饼斋常来寒斋夜谈,听见墙外瑟瑟之声,辄惊问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醒悟,又为白杨所骗了。戊寅春初老友饼斋下世,以后不复有深夜谈天的事,但白杨的风声还是照旧可听,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很好看。”
显然可见的是,周作人在《风的话》中表达了一种在悲观中又寄托希望的复杂心情,只是他的表达实在是过于隐晦了。而文集中的另一篇文章《道义之事功化》则是十分的鲜明的意见和态度了,此文作于“民国乙酉,十一月七日,北平”,再过不到一个月,周作人就被捕坐牢了。这篇文章与之前他写的那篇关于“伦理之自然化”的《梦想之一》可为姊妹篇,故而,他在文章中说也可将此文叫作“梦想之二”。周氏在文章中还是引经据典,从笔记中曲折谈来,最终他说自己对于“道义之事功化”的理解,乃是“要以道义为宗旨,去求到功利上的实现,以名誉生命为资材,去博得国家人民的福利,此为知识界最高之任务”。他再次提及三位“反对封建思想的勇士”文人王充、李贽和俞理初,并评价说:“上下千八百年,总算出了三位大人物,我们中国亦足自豪了。”联系周作人对封建礼教的批判,这些议论不能不说有些自我评价的意味,“因此我们不自量也想继续地做下去,近若干年来有些人在微弱的呼叫便是为此,在民国而且正在要求民主化的现在,这些言论主张大概是没甚妨碍的了,只是空言无补,所以我们希望不但心口相应,更要言行一致,说得具体一点,便是他的思想言论须得兑现,即应当在行事上表现出来……”
《道义之事功化》这篇文章足可以看作一种精神深处的表白。周作人甚至他在文章中強调说,这种“道义之事功化”,往往就是“革命的”,“世间不但未成人而且还以为狂诞悖戾,说说尚且不可,何况要去实做。这怎么好呢?”对于这样的难题,周作人继而引用蔼理斯在《随感录》里的一个故事作为说明,其中有一段话特别有意味:“今天我从报上见到记事,有一只运兵船在地中海中了鱼雷,虽然离岸不远却立刻沉没了。一个看护妇还在甲板上。她动手脱去衣服,对旁边的人们说道,大哥们不要见怪,我须得去救小子们的命。她在水里游来游去,救起了好些的人。这个女人是属于我们的世界的。我有时遇到同样的女性的,优美而大胆的女人,她们做过同样勇敢的事,或者更为勇敢因为更为复杂地困难,我常觉得我的心在他们前面像一只香炉似的摆着,发出爱与崇拜之永久的香烟。”周作人评价蔼理斯的这个故事,乃是“说得真好”,他总结说此事对他的启发,便是“勇敢与新的羞耻,为人类服务而牺牲自己”,“现在的中国还须得从头来一个文化运动,这回须得实地做去,应该看那看护妇的样,如果为得救小子们的命,便当不客气的脱衣光膀子,即使大哥们要见怪也顾不得,至多只能对他们说句抱歉而已”。
理解或读懂周作人,《梦想之一》与《道义之事功化》两篇实在重要。周作人书生气过重,乃至成为一种“迂”了,但还不至于成为“愚”。周作人一再言说自己的想法,曲曲折折,但已少有人去思索了。在这篇文章中,还写他在1938年曾写过一首打油诗:“禹迹寺前春草生,沈园遗迹欠分明,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他说朋友曾见而和之,乃有:“斜阳流水干卿事,信是人间太有情。”这其中的意味大可见来,可惜周作人的这种隐晦的独白,乃是自说自话,他未免真是有些自作多情了。《知堂回想录》中收有一篇《监狱生活》,其中写1949年1月26日他从南京老虎桥监狱释放,曾口占一首“拟题壁”的打油诗,内容为:“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对于这首诗,他在文末评说:“这是赋而比也的打油诗,缺少温柔敦厚之致,那是没有法子的,但是比较丙戌(一九四六)六月所做的一首《骑驴》的诗,乃是送给傅斯年的,却是似乎还要好一点了。”显然,此时的周作人希冀他人的理解,已经彻底幻灭了。傅斯年没有听懂周作人的弦外之音,或许根本就不愿意去听。但作为周作人的学生、朋友和同乡,孙伏园在读到这本《知堂乙酉文编》时,应该是理解其中的深意的,故而也才有“一读再读,不忍释卷”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