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毛头
■秦棉杰
1987年二月二一大早,龙抬头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在中国南方地区是土地公公的生日,称“土地诞”,为给土地公公“暖寿”,有的地方有举办“土地会”的习俗:家家凑钱为土地神祝贺生日,到土地庙烧香祭祀,敲锣放鞭。山洼村张玉梅家芦花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丈夫陈三强就从咧着嘴的睡梦中笑醒了,这时天已蒙蒙亮,三十不到的小两口由于从小到现在都是在放牛场和庄稼地里摸爬滚打,没有因饱读诗书而镜片不离眼,为了省二两煤油灯钱,就着塑料纸蒙着的窗户映进来的微弱亮光,从箱盖上一摞破烂衣服中找出当年结婚时买的,至今还相对干净、补丁较少的深蓝色棉袄,一边龇着牙、丝拉丝拉地嗅着凉气,一边麻利地穿上。
这一天对陈三强家来说是大喜的日子,他们的小儿子陈龙要在亲友的见证下剃毛头。为了生这个儿子,三强一家可是吃尽了苦头,不仅家里值钱的几个木柜和几袋粮食被村计划办人员横扫一空,在几十里外的远房表哥家从桃园躲到竹园,从竹园躲到马尾松树林里,像跑反一样东躲西藏才把孩子生下来,苏北农村人潜意识里认为“早生儿子早得济”,有了儿子也就有了精神支柱,有了未来的保障。不仅在和邻居争地盘、打架中能够壮大家庭势力,就是来了客人,也有资格上桌喝酒谈闲了,不至于整天围着锅台转,客人酒足饭饱之后才能在锅屋吃点残羹剩饭。儿子出生以后,知足的三强早就把这些困苦都抛却了,这么早起来一方面是为了准备三桌客人的酒席和剃毛头仪式,另一方面是按照当地传统习俗,在家门口用锅堂清灰洒几个圈圈,每个圈圈代表一个囤子,里边分别放着小麦,玉米,水稻,黄豆等粮食,祈愿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张玉梅自从邻乡高庙乡金岗村嫁到山洼以后,左邻右舍对她赞不绝口,都夸三强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娶到这么一个灵巧的媳妇,长得杏脸桃腮、眉清目秀,做得了针线活,烧得出好茶饭,挑得动重担子。夫妻俩每天都是同床共枕,同起同歇,看到丈夫今天早起忙里忙外,玉梅也心照不宣地走进锅屋,用火柴刷刷几下划着,开始一天的烟火,这时锅门口散发出淡淡的火药香味,蘘草瞬间映红锅堂,也烤热了玉梅红扑扑的脸庞,燃出的青烟通过烟冲直冲云霄。
早饭做好以后,玉梅双手在围裙上重重抹了几下,边走向堂屋边扯着嗓子大喊:小凤子、大龙子,起来吃饭了。姐姐陈凤比陈龙大4岁,尽管也是个孩子,在陈家也当个小大人用,从弟弟出生开始,姐姐不是抱就是背,和父母共同承担照顾陈龙的责任,姐弟两平时形影不离,弟弟像个跟屁虫一样,也习惯了姐姐的百般呵护。这时听到妈妈命令式的喊叫声,姐弟两不约而同揉揉惺忪的睡眼,扒拉衣服起床。玉梅脸上挂着笑走到床边轻轻地对陈龙说:“今天你是主角,快把这身在集市上才买的草绿色儿童军装给穿上,还有这双我过年才纳的鞋底做的灯草绒棉鞋给试试,等会剃过毛头把这个大檐帽给戴上就太俊了。”
一家四口还没吃完早饭,掌勺的大厨、理菜刷碗的,其他帮忙打杂的左邻右舍就陆续来到了三强家,早晨的阳光将三间矮小的土草房里外照得金黄,堂屋挤满了叽叽喳喳的村邻,就连门口石头堆上和墙根底下还蹲了几个正在眉飞色舞地议论自己小时候剃毛头搞笑经历的小伙子,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一个人──今天活动的知客。知客在民间往往德高望重,是婚嫁、丧葬、祝寿、满月、建造、乔迁等各种仪式上必不可少的主持人。不一会,只见三强二大爷陈国柱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两指间夹着一支飞凤牌香烟微驼着背,紧锁眉头,若有所思地从竹林旁小路朝三强家走来。大家看到知客来了,三强带头迎上去满脸堆笑地一边问“二大爷吃过啦”,一边递两支烟过去。其他人也纷纷聚拢到知客周围,等待任务分配。
上午10点半刚过,只听三强家老槐树南边拐弯口突然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几个正在踢毽子和跳皮筋的小孩听到响声,丢下玩具,呼啦一下都散了,飞快地朝响声处跑去看热闹。玉梅手上攥着一把没理完的芹菜,也跟着孩子们一路小跑迎出去。戴着皮手套在瓦盆里搅鱼圆的陈龙婶子支楞着耳朵听了一会,对锅屋里其他厨子神鼻竖眼地小声囔咕了一句“一定是小孩外奶家人到了。”果不其然,只见陈龙外婆、舅舅、姨娘他们一行穿得喜气洋洋,有说有笑地朝三强家走来,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搀着孩子,有的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上海牌行李包,有的拎着装满大糕、桃酥等茶食网兜。三强两口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主动将礼品接在手里,将客人带向堂屋的西厢房。紧接着剃头匠也用小木箱背着理发工具双手插进袖口缩着脖子从村西赶来了,他的到来意味着今天的重头戏即将拉开帷幕,在和知客简单交流了几句以后,巴掌大点堂屋正中摆上了一张凳子,这张凳子像个聚光灯,当门心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两头房和院子里都挤满了探头探脑的人,向凳子这里张望,等待着主角的上场。陈龙被他爸爸从老槐树下找到喊过来,低着头,咬着嘴唇,手不停地捻着衣角,扭扭捏捏地拖着个小麻花辫穿过拥挤的人群坐到了凳子上。
穷家小户的陈家,三强老实巴交,三棍打不出一个闷屁,除了一起放牛长大的杨黑子经常和他讨论牛市价格和哪家牛耕地好,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更不要说在村里有什么位置和影响力,连这次剃毛头办三桌酒席的钱还是从老大和老二家借的三百元。这也难怪两个孩子没有什么见识,胆怯怕人,至今县城都没去过,连出生都是喊接生婆在家里东厢房听天由命来到人间的。不一会,剃毛头正式开始了,只见陈龙脚底各踩着一条阜宁牌大糕,意味着步步登高。手里抱着一个少了四个珠珠的破算盘,希望将来学会精打细算。面前小斗里放着一杆秤、一块崭新的红洋布和几棵葱。也盼望以后会苦钱、红红火火和聪明过人、智慧不凡。
堂屋里离孩子最近的一圈人是父母、外婆、舅舅、姨娘,剃头匠首先将剪刀庄重地递给孩子大舅,按照规矩由其先动头剪,然后再接过剪刀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乐滋滋地对众人说:“金钩挂起银罗帐,请出小官坐明堂。昨日朝中剃宰相,今日又剃状元郎。舅舅姨娘都到场,来点喜钱同欢畅。”听了这番喜话,几个长辈高兴地从裤子侧面口袋里掏出手帕,你十块我二十地给剃头匠喜钱。接过这些钱,剃头匠笑得合不拢嘴,也来不及整理,像抓一把瓜子一样塞到自己裤子口袋里了。紧接着操起理发刀三两下就把陈龙头理得像个铁蛋,与此同时,门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来营造氛围,剃头匠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红蛋在头顶滚动三圈,取意鸿运当头,愿平步青云,有好姻缘。自始至终,陈龙被这隆重的场面吓得撇着小嘴,泪花不断渗出紧闭着的双眼,手足无措,就差哭出声了。玉梅就不停地在孩子旁边一会用激将法“还是小龙年呢,哭什么的?”一会用劝哄法“马上就好了,剃过给你大檐帽带,给你小糖吃”。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隆重热烈的剃毛头仪式走完。
剃毛头酒席尽管把所有的亲戚和有往来的邻居都请遍了也只有三桌客人,但是要走的程序一样没少,简朴而热闹。下午客人吃饱喝足了之后,每人依次到账房先生那里行礼再拿个手帕包几块糖走人。夕阳西下时,除了陈龙的发小李刚和他在一对碎鞭炮纸中非常投入地捡拾没炸完的零星剩鞭炮外,三强家也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厨师和打杂人员。
作者简介:秦棉杰,男,笔名子根,1982年生于江苏盱眙丘陵山区,生活工作经历颇为丰富,先后在盱眙、盐城、陕北榆林、华西村、宿迁、涟水和清江浦工作学习38年。自幼和文学无缘,从高中到研究生均学理科或工科,但成年后开始酷爱文学,近十年真正喜欢上了阅读并尝试学习创作,牵头创办菁灿读书会,得到了众多作家或读书爱好者如钱淑英、时炜、于永芳、李天宇、秦晚红、张启晨等的大力支持。争取生命不息,勤读不止,笔耕不辍,让如水的岁月在笔尖上自由徜徉、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