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爱,让她不自由 ——从“罗丹的情人”到“卡蜜儿·克劳岱尔”

糟糕的爱,让她不自由,让每一个 “她” 不自由,尤其让深情而富有才华的她们不自由,没有什么比爱情能更具有毁灭性地伤害那些女人的精神,继而毁灭她们的才情与生命的热情。
《卡蜜儿·克劳岱尔》( Camille Claudel;1988年,法国)
2019年上海电影节之前的中文译名是《罗丹的情人》
伊莎贝尔·阿佳妮主演
卡蜜儿·克劳岱尔,试着用法语去念Camille Claudel,“l” 要运用舌头与上颚齿根的触碰轻轻发出声来,温柔缱绻,就像那画中有着温柔而热烈双眼的女人
她是罗丹的情人——就像Camille Claudel这部电影在今年的上海电影节之前在中国的译名给她定义的那样——但是不,她不是,她是拥有自己署名的雕塑作品的天才雕塑家,只是刚好不幸地,爱上了罗丹——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位感情世界里的渣男。他对卡蜜儿有多渣呢?不提萧军之于萧红,比之于当代,就可以参见八十年代日本第一歌姬中森明菜和“世纪渣男”近藤真彦的那一出苦恋。中森明菜是什么地位呢?大概就是当年梅艳芳之于香港,之于华语乐坛,但她比梅艳芳还要早,甚至可以说后者受到她的影响与启发,《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徐克最初是想请中森明菜出演,无奈被拒绝,才开启了王祖贤的一代传奇,而电影里那幅美人图,仍是照着明菜画的。那么,近藤真彦又有多渣呢?他可以让明菜、梅姑,还有明菜的对手日本另一大歌姬松田圣子都爱上他,梅姑说最难忘日本的这一段恋情,明菜多年感情屡遭背叛,甚至曾尝试自杀,还好圣子及时止损全身而退。问题是,近藤真彦没钱没貌无情无义无才华。上天就爱和善良的人开这种玩笑不是?
回到一百年前,法国的奥古斯特·罗丹正叱咤艺术界,他是十九到二十世纪初全世界公认的最伟大最声名显赫的雕塑家,情人遍地开花,只是在他四十四岁这一年,不是什么仅仅肉体美好的女模特,而是才华横溢的天使容颜的十九岁闺秀小姐。她崇拜他,倾慕他;他欣赏她,喜欢她,可他们并不适合彼此,除了艺术家们鲜明个性之间本身就存在的相爱相杀性——“一个艺术家不应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与爱人乌雷分手之前最后一次联手创作了《情人 长城》的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如是说。
另一个致命的问题在于罗丹多年的女伴——是“女伴”不是“妻子”,因为并没有结婚——一个名叫罗斯的庸俗女人,一个并不懂得罗丹的艺术的人,一个喝汤到最后要翘起汤碗,用勺子把碗底刮得咔咔响的粗鄙女人,一个从少女时代就跟随身无分文的罗丹,为罗丹生了一个儿子的女人。虽然我一直反感“为男人生孩子”这种说法,但是没有生活技能,没有经济来源的罗斯,完全需要罗丹供养的罗斯,完全依附于罗丹而生存的罗斯,这种情况确实就是“为男人生孩子”。但是,请不要怪罪或鄙夷她的卑微,她只是千千万万处于那个即使在法国也仍对女性不够友好的时代中的一位普通穷困的女人,受限于时代,受限于阶级,受限于社会,受限于包括罗丹在内的男性统领者们
我曾听一个朋友为另一个朋友分析未婚夫出轨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不是第三者的勾引,而是你们自己的关系里有什么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了。罗斯能给罗丹一个随时守候在原地的家,可是在她身上,罗丹早已无法得到肉体的欢愉和精神的满足,这两种欲望,前者很方便,可以从一个个在雕塑房里宽衣解带裸身相对的模特身上得到,而后者,终于上天将卡蜜儿带来给罗丹,更或者说,是卡蜜儿自己将自己送到了罗丹跟前。她成了他的灵感女神,她乐于做他的“模特”,他带她参加巴黎上流社会的宴席,她毫不在意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一起搬到了一处隐秘的旧庄园改造的爱巢里,他为她画画,赞颂她的美丽。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去触摸她的脸庞头颅,为她塑了一樽头像。爱情的样子就是两个人看不见两个人之外的世界。
她的父亲却担心起来:
“罗丹告诉我有意为你加薪,他做了吗?
他按时支付你薪水?”
卡蜜尔说是的,是的,当然。然后躲开了目光:
“《加莱义民》快要完工了。”
“你呢?你做了什么?
自从你认识罗丹先生,便不再亲手创作了。
现在已是十二月,如果你还不着手创作,会来不及参展,今年你还没办过展览。”
“但我跟他学到加快创作的技巧。”
“我女儿并非为了罗丹先生而存在!
你创作一向比别人又快又出色。
必须靠参展打知名度,除此别无他途。
亲爱的,看着我,抬起眼睛来,前途属于你自己。”
前途属于每个人自己,每个女人都要记住这一点,不要将自己的梦想、情感、人生的一切一切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无论是你的爱人、孩子,还是其他的亲人朋友。这样或许会孤独,也或许会遇见那个能支持你、尊重你、不需要你比他弱小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必然是内心极其强大的,是真正勇敢的男人。
年轻时的卡蜜儿
埃菲尔铁塔正在城市中央渐渐矗立起来。不知道是卡蜜儿第几次发现自己怀孕了,然后又做了流产。而罗丹要不停地周旋于美术界的社交场合,卡蜜儿对此厌倦已极,她孤身投身于工作甚至没有一件体面的衣裳可以出门去陪伴罗丹新作的展出。而陪伴她的只有工作室里那些冰冷的石头、肮脏的泥土,罗斯也要上门来大闹一场,伤到了她的手。
“我着手为你塑像。在黏土的基础上,又做了一层石膏模子。当模子干了以后,打破模子便能见到你。”
卡蜜儿拥抱着自己的黏土胚子,寂寞痛苦到极点:
“我裸身而眠当作你在身侧,而醒来时却不见你。”
一尊石膏塑像立在罗丹的工作室里,他着急地敲开模子,见到了自己。他惊叹:
“从此克劳岱尔小姐出师了。”
围绕在塑像周围的其他男人们也惊叹:
“她具有男人的才华。”
“她简直是巫婆。”
这句话刺痛了卡蜜儿,罗丹听见了她的声响,来到隔壁房间觅得她,而迎接他的不是情人重逢的柔情蜜意,而是卡蜜儿终于决定的要得到的罗丹的一个抉择:
“选择吧,罗丹。你妻子还是我。”
“罗斯不是我的妻子。
那跟你我之间并不一样。我们是自然的叛逆,你我是同一类的。”
“你在做梦,罗丹。你在城堡里做着温柔梦。我们是旷野中的一对游魂。”
“我跟你在一起是要享受宁静忘却一切,创作。”
“你愿意离开她吗?”
“要是我能的话。卡蜜尔,要是可以的话。”
“我求你离开她。你爱的是我。你说啊,你说你爱的是我。你爱我,对吗?你爱我。”
“爱有许多方式。你真是可笑。”
看,艺术家就是可以将韦小宝式齐人之福的诉求表达地如此诗意盎然,听得懂这诗意的女人大抵会感动,就如同王佳芝看到戒指会觉得“他是爱我的”。不可否认,罗丹爱着卡蜜儿,并且或许他这一生真正从灵魂里爱的女人只有卡蜜儿,倘若卡蜜儿有半分罗斯的软弱安分姿态,她或许也就能接受这不完满的爱,不完美的幸福,甚或者留下她和罗丹的那个孩子,接受罗丹的供养,永远做她世外桃源里的缪斯女神,做他灵魂上的模特,并与罗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知道自己的天才的卡蜜儿是多么骄傲的女子,爱情如若不能圆满,深情若被玷污,情愿扔掉,再疼痛也要割舍,在尊严面前,爱欲也得绕开
1895年,在做了罗丹的情人十五年之后,卡蜜儿最终选择了离开。但是离开罗丹的卡蜜儿让自己过得更好了吗?她塑了一尊与罗丹的《吻》意义颇为相似的小型雕塑,是的,人们一定会说她受了罗丹的影响。
巴黎波旁街19号,卡蜜儿在弟弟家短暂借住了一段时日之后,在这里安顿下来,从此日日夜夜与泥土、石头为伴。“巴黎最美的女人在最美丽的天井举办展览,”男人们在敲门拜访前欢呼道。弟弟、德彪西和朋友来为卡蜜儿带来展览的结果:
“朝天的众女神,她的脸被压在泥土中,每一个人都想吻到她。”
“我知道风评一定不好,”卡蜜儿淡然。夜晚,她在舞池与德彪西欢快地转圈,但是她看到了红色墙壁前缄默端坐的老妇,那是多年后孑然一身的自己,热烈的红色衬托着那将死的灵魂更加苍白。
当然她的才华还是得到了一些人的关注:
“现代女性都很喜欢她的作品,她是当今最值得注意的女艺术家。”采访罗丹之后想要去采访卡蜜儿的女记者如是说。
“我已向她指出宝藏之所在,全靠她自己去挖掘。”罗丹骄傲地向女记者宣布道。男人们总是想要做女性的塑造者,就像《卖花女》中的教授特别享受自己将贫苦的卖花女训练成上流社会的名媛,但是对不起,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尤其当她完成了自我成长和自我审视之后,她会选择离开。
家徒四壁的工作室里,卡蜜儿继续用力地凿击大理石,手上的鲜血滴落到洁白石块上,像献祭。
她终于允许罗丹走进自己的工作室。黑暗中,罗丹触摸着那些雕像,感受着,“你的毅力真是惊人。”她的痛苦呢?他是否触摸到了?
然后,他来到了那座倾注了卡蜜儿巨大灵感和心血的《正当分别时》,他忽然爆发出怒火:
“你怎能将我们以往的画面雕塑得如此不堪?你把我塑成被两个女人撕裂的玩偶。这样赤裸裸的讽刺太无耻了。
我要你照我的话做。烧掉它吧。
不应该丑化我,毁灭我。不管你有什么创见,都应该先让我知道。
我们两个不可相提并论。根本没法比。你是个三流的雕塑家。
你的一切创作构思都来自我,而不是你自己。你为此奋力挣扎。
我雕塑生命,并非死亡。你怨恨生命,追求痛苦,沉醉痛苦,制造痛苦。以受害者自居,把自己比作烈士,但是是你离开我的。”
卡蜜儿原先还在愤怒地回嘴她的旧情人和曾经的老师,渐渐的,她痛苦地瘫坐下来,无声的泪水,无力的辩驳:
“我无法那样与你生活在一起。”
而罗丹还在说雕塑、作品、艺术、创作:
卡蜜儿,我们曾有过美好的岁月。我一向以同等艺术家待你。
原来你才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是你偷走了我的一切。你夺走我的青春,创作及一切。
真后悔与你结识。我宁可上疯人院。”
此刻申诉对面的这个男人糟蹋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用处?说到底,是卡蜜儿你自己允许罗丹剥削你的才华、你的情感、你的生命力啊。
“记得初见面,我当你是世上最性感的女人。”
“你是个雕塑家。你敏感的手曾触摸过我赤裸的腹部,你甚至都没有发现一切都变了。”
“早知你怀孕,我会娶你,卡蜜尔儿。”
“多年来你一直不愿意。你一直不愿选择。不愿做决定。”
“但我只爱你。”
“我不愿分享所爱,我无法容忍。
“结束了。我不想再受感情的困扰,再也不想要了。这种强加的爱情,我再也不想要了。”
“到死你仍在犹豫。”
卡蜜儿终究放走了失去了罗丹。
她的脆弱与罗丹的冷酷早在他们相见之初就已经埋下伏笔。当年,罗丹第一次实质性地指导卡蜜儿应当如何摆弄她的模特,而卡蜜儿因为怕弄疼模特吉甘缔而阻止了他。
“你对模特太过仁慈。”罗丹批评她。
“遮住了躯干是因为吉甘缔受了伤。”卡蜜儿后来告诉罗丹。
对着卡蜜儿离开的背影,罗丹思忖:“至少你还知道是什么在感动着自己。”
卡蜜儿几乎卖光了工作室里的所有物件,为了买一块大理石。她忧伤地坐在空空如也只剩下自己的雕塑作品的屋子里,坐在《正当分别时》旁:
“你错了,那不是你。
那个年华逝去的老妇是我,那个失去了青春下跪的少女,也是我,而那男人,还是我,不是你。我把所有痛苦给了他,与他交换空虚。那是我的三个化身。交缠着空虚的三个化身。”
这尊雕像和表达这个解释的文字以及卡蜜尔的其他十几部作品被收藏在了巴黎罗丹博物馆。而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她自己毁掉了。
在巴黎波旁街的十年里,卡蜜儿的行动一直受到家人的限制,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她先是被送往巴黎附近的精神病院,然后是法国南部,Vauclusive的Montdevergues庇护所,在如今以戏剧节闻名的阿维尼翁附近
《1915年的卡蜜儿》(Camille Claudel, 1915;2013年,法国)朱丽叶·比诺什主演(图片来自该片的豆瓣条目)
另一部根据卡蜜儿的书信手稿医疗记录以及她的弟弟保罗的工作及信件引发灵感的故事《1915年的卡蜜儿》中,五十一岁的卡蜜儿已经困在了庇护所内,因为与其说她是居住,不如说是关押,她在医生面前痛哭不已,控诉着社会上的那些“绅士们”对自己的指控,控诉着罗丹对她的剥削,控诉着家人们的抛弃: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这个可笑的事还会持续多久?
我像罪犯一样被监禁起来。甚至更糟,没有律师和家人帮助我走出这地狱。
我失去了自由、火、食物和基本设施,让我变成你想要的那样。
甚至我的父母抛弃了我,他们对我的投诉完全沉默。
这是可怕的,被放弃了,以这种方式。
我无法抗拒悲伤,我不堪重负。
妈妈和妹妹,用尽各种办法绑架我。没有信,没有会见。
他们为了不让我离开这里,做了那么多。她们拿走了我的遗产。
你怪我吗?独自生活?和猫度过我的余生吗?
他们是狂热的迫害狂。这些绅士们猛烈抨击我,抓住一切我的作品,他们急于把这个可怜的指责他们的女人背上一个恼人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不让我出去。
请尽你所能给我自由。我没有别的意图,我不够坚强。”
庇护所里的一位女患者皮埃尔,双手被皮手铐固定在腹前。她满脸悲戚绝望,跌倒在田间,卡蜜儿与她的目光相触,那是对自我的命运与苦痛的观察。那副皮手铐让我想到语言学家们的发现:在过去,男人们为惩罚女人们说不该说的话而创造的刑罚。
卡蜜儿与那些患有或轻或重的精神疾病的女人们一起出门进行短暂的郊游,她们在修女们的搀扶和陪伴下,向郊外进发,蓝得发白的天空,常年被风吹打的苍绿的树木。卡蜜儿独自走在人群后方,看着她们蹒跚着脚步,踩过洁白的碎石砾,这些洁白的石块是否会让她想起罗丹工作室里的那些大理石雕像:《吻》、《加莱义民》、《地狱之门》?再往前是否会想起她的第一件大理石雕塑作品,一只男性的脚,这只脚属于吉甘缔——强壮有力却温柔的吉甘缔?会否想起她第一次走进罗丹的大理石仓库,洁白的大理石块中,她偏偏相中了锥形的那一块“很容易碎”的希腊帕萝丝大理石。
“他们剥削了我的天分。
这是对女性的剥削。他们想让我流血流汗。
在这种奴役之下,我失去太多美好的东西。
我想回家,关上门。”
可是她再也没能回到家,没能离开这地狱般的庇护所,即使她已经变得平静而温顺,即使她非常强烈地想要接近巴黎,“独自住在乡郊”,即使医生这样建议,可是卡蜜儿最亲爱的弟弟却不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她最后在庇护所度过了二十九年。1943年10月19日去世时她79岁,被葬于一处公墓,她的身体将永远不会被找到。
对于姐姐的生命悲剧,保罗的评价是:
“没有比艺术更糟糕的工作,天才是要付出代价的。
艺术职业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几乎没人能够抗拒的职业。
艺术解放了人们的心智,是非常危险的。
想象和敏感度,可以很容易地使平衡失控,而毁掉一个原本安定的生活。
三十岁的时候,我姐姐认为罗丹不会娶她,她的生活瞬间崩溃了,甚至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她的心智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怪罪艺术也罢,命运也罢,怪罪糟糕的情人,或是糟糕的爱情也罢,“最后只剩下缄默”。而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我终于可以庆贺她的名字终于从“罗丹的情人”变成了“卡蜜儿·克劳岱尔”。
編輯: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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