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强悍的蒙古铁蹄呼啸南下,征服了诗意风雅、词章纵横的赵宋,对习惯于礼教的文人而言,历史来到一处前所未有的节点。在这一时期,中国文人集体成为南宋的遗民,面临抵抗与妥协的抉择。浸润于理学与禅宗的他们,既在悲愤填膺之中表现出坚不可摧的意志,也在委曲求全之中体现出百折不挠的韧性。正因如此,绘画作为他们抒发性灵的一种方式,无论在形态还是内涵上,都呈现出强烈的变化,由此产生出丰富的内容与风格。在他们之中,一些人心存孤忠、愤郁难平,以奇峭之笔表达内心的抵触和恨意,例如龚开的羸马;另一些人则隐居不仕,一生终老江南,画风洗净前朝的痕迹,试图与过往划清界限,例如钱选的烟江。
· 又是这幅龚开的《骏骨图》,之所以再次登场,是因为在宋末元初的诸多画作中,它最能反映出南宋遗民的内心——削瘦不失劲健、落魄不失自尊。
或多或少,由南宋入元的文人们在画风与境遇间不断转换,他们将浓烈的个性融入绘画,冲淡了宋代绘画力造自然之境的追求,转而追求心灵之境,开启了中国绘画新的时代。
然而他们之中,有一位充满矛盾的画家,画下一幅不同寻常的杰作——1295年,元初巨匠赵孟頫(1254-1322),为思乡的友人画下《鹊华秋色图》。· 赵孟頫在画上的题跋中大概表明了本幅画卷创作的缘由:这件山水短卷,是他自北方辞官归来,为从未亲见祖籍风光的好友周密(1232-1298)所绘,描绘了山东济南“华不注山”与“鹊山”双峰并秀的景致,用以安慰好友的思乡之情。在一行丛树的掩映间,率先进入眼帘的,是名为“华不注”的高峰,它远远地矗立着,尖峭的山形仿若拨地而起,为平静的气氛增添一抹庄严;山峰之下,几株杂树木叶尽褪,透过槎枒的枝杈,似乎能感到秋日空气澄澈;向左,一片树林与它们隔水相对,九株秋树姿态各异,错综生长在由远及近、斗折蜿蜒的坡岸上,占据了近景,比之矗立的华山,州渚因此显得更加辽远;接着,视线越过树林,数间农舍安静坐落在平滩上;门前晾晒的渔网、悠闲的羊群、掩户的农妇、提罾的渔叟,共同组成梦境般恬静温和的田园景致;而在田园背后、层林之间,“鹊山”悄然露出它平缓的山脊,与尖峭的华山遥相呼应;顺着它的方向,视线延伸向地平线的远端,随着横布的沙洲,终于落回一片虚空。——在那个家仇国恨交织激昂的时代,它显得太平淡了,不像龚开的骏骨。羸弱却不屈;也不像钱选的待渡,之中仍饱含着期许,这幅画里仿佛空空如也,什么感情也不存在,没有内心的渴望、没有归隐的欲图,只有一片安静祥和的世界。但这世界超越了现实,流露出一种返璞归真的独特气质——浓重的青绿与韵致的淡雅,不协调的比例与观感的自然,朴实无华的线条与超然的笔意——看似矛盾的因素相互聚合,最终成为温雅和畅、古意盎然的风景。作为中国山水不可攀越的思想高峰,发轫于五代十国的自然主义,试图在绘画中追求“无我”之境,即纯然的自然、超越现实的真实。绘画对其而言,是再现自己对世界的深入理解,营造出令人信服的意境。这种追求原本直指人类艺术的至高境界,但它却因金人的侵略戛然而止。随着北宋灭亡,南宋虽然仍旧抱持自然主义的态度,注意力却由心灵转向了视觉;以马远、夏圭为代表的南宋画家们,通过云烟朦胧的水墨与山石清晰的笔触,形成强有力的对比,营造更深邃的空间,以求画面对观感的冲击。虽然逊色于北宋的宏伟,迷恋云烟的南宋画家们亦有可抵达的未来,而它一样被夭折了。入元以后,异族治下,自然主义转为一种虚无——无人再有信念去追求遥不可及的家国山川,更无法事无巨细地营造它们。于是,人们开始重新审视手中的画笔:自然主义的大厦崩塌了,比它更为深远、更为久远的传统又是什么呢?· 由宋入元之后,这一时期的画坛上,仍有一些人努力继承宋代支离破碎的传统,像李成、郭熙那样作画,例如罗稚川的《携琴访友图》——如果自然主义意味着追求真实,那么在真实之上的,是理想。看一看孩童全凭想象的作品,会找到诸多特征:例如不协调的比例、概念化的形象、画中的每件事物都独立存在,以及空间微妙的失衡等等,这是因为缺少视觉经验的孩子们,直观地把想象集中在一处,天真烂漫、不饰造作。而这些特征,都指向中国绘画更古老的时期——魏晋与隋唐。在彼时,古人尚未以宋儒主张的理学来思考。他们惯以天马行空对待世界与自身,在绘画上也毫不拘泥于合理与真实,画风天真质朴——甚至有些笨拙,但却极富高古的意韵。这种独特的意韵,被赵孟頫视为“古意”;在他看来,追求古意的方法是:“尽去宋人笔墨”。这一幅是他早年所绘的《谢幼舆丘壑图》,描绘了丘壑之间、独坐林下的名士谢鲲。宁静的画面中,江面波平如镜、山峰明净如洗,谢幼舆高坐山涧旁,悄然注视一泓溪水,他的神情淡定、仪态悠闲,似乎与丘壑一同静止、融入几乎凝固的风景之中,只有衣带似乎还在飘摇,仿佛意味着时间依然在缓慢流逝。· 谢鲲(281-324),字幼舆,陈郡阳夏人。晋朝名士,生性豁达,喜读《老》《易》,王衍四友之一,位列“江左八达”。据说,魏晋名手顾恺之曾经画过此景,赵孟頫有意继承了这一高古的题材,又使用视之同样高古的手法表现:他放大了人物的比例,剥除一切与主题不相干的要素;山石拒绝像宋人般以皴笔表现转折与体积、单纯以墨线勾勒,再施染浓重的石绿;更将苍松的造型洗练至极,却呈现出丰富的姿态,仿佛有高士俨俨耸立,由此展现出一个超然的世界。《鹊华秋色图》同样如此,为了追求古意,画家舍弃了绝大多数细节,只留下坡岸、水草、树木与几何形的鹊华二山,以及在山水间活动着的、微小的人物。树木明显太大了,两座山因此显得很小,人物则更小;州渚似乎很辽阔,但屋舍却没有遵循远近法则,使人感到卷首与卷尾来自两个相连却不同的空间,飘移在一望无际的水泽上。初看之下,它似乎源于对董源《潇湘图》的继承,但后者努力营造的真实被忽略了:空间与比例不再协调,山峰被简化为概念中的几何体,像两块璞玉,悬浮于地平线的边际,既不见悬崖、峭壁、平原、飞瀑,因此没有强烈的张力;也未曾着力于描绘云烟与雾霭,不去追求缥缈的变化。笔法也力尽平实,毫无矫造的技巧,只留下和缓、质朴的线条,层层铺陈出汀岸与山峰;线条却又不仅只见一种,山峰与汀渚的皴笔、树木与茅舍的细笔、以及更为细致的水草、人物,显然来自三四枝规格不同的毛笔,以使画面简洁却不流于单调。作为营造古意的另一手法,华山与鹊山敷以浓重的青色,鲜黄的羊群、火红的秋叶点缀其间,令人联想起《游春图》中遥立的云山;水面与天空则留下大片空白,仅仅在坡岸施用淡淡的花青,可见用意并非追求画面的观感。与此同时,从树干与坡岸浅浅的绛色、两山之间通透的青色中,能够感到画家有意控制着色彩的节奏,用以协调失衡的空间;画面中,不同比例的景物被蓝色的基调所统一,调和以红、黄、绛、赭,终于将一切融为一体。至此,失衡的比例、朴拙的用笔、调和的色彩,共同为画面营造出古拙与纯真的气氛,它完全对峙于南宋的理性和精致,又好像稍有不慎便会跌入生涩、幼稚的范畴。无形之中,景物纷纷超出了真实空间的界限,进入理想的时空。这时空是宋人所不曾拥有的,它失序却浪漫、理想而温柔,不协调——又自然而然、极富美感。它既是一种回溯,继承了怀古的传统;也是一种创造,开启了此后如《富春山居图》般化自然为理想的新篇;而画中宁静安详的秋日,亦成为后人对那个久远时代最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