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三女（上） / 开普饭

同窗三女（上）

程守业

高考放榜了，临滹中学门前挤满了人。皎莲、美枝没去看，她俩知道自己不行。清凤去了，她一眼就看见自己榜上有名，“621分，中国农大”。高兴之余，又惆怅起来，多希望看到自己那两位同学也能考中，一齐再做四年同学，然而，高考后的人生路，必是叉道，这么一叉就分道扬镳了。

之前，清凤没去看她们，知道她们一定哭红了眼睛不想见人。直到开学，三人才会了一面，“清凤你走吧，俺俩这下要坐炕头了。”皎莲眼圈还红着，“清凤，你将来有了出息可千万别忘了搭照俺两个呀。”美枝强装笑脸，身体消瘦了不少。清凤安慰她俩：“莫消沉，再补一年看看。”她俩都摇头：“女女儿们潜力不大，算啦。”清凤说：“咱三人在学校时不是发过誓吗，长大后，要用摇摇篮的手摇动天下。”另外两个凄然笑了，“那是年纪小，不省事，女娃娃们能摇动了天下，要看你吧，俺两个今后还不是做饭、哄娃娃……”说着说着，两人泪水盈眶，低头不语了。

她们三个都是南湾村的，南湾在棠堡沟里，那地方，两岸是苍翠的青山，中间一条河，由于河水清浅，来往便无阻隔。踩着跳石皆可由此及彼。这边有村落处临着一条公路，那边是石堤石坝，坝上的核桃树荫翳葱茏，坝里也有苹果、黑枣、花椒、桃树，特别是那桃树，花开时，灼灼亮目，成熟时，绿叶隐不住了果子，千枝万枝低垂着的都是红了嘴儿的桃儿。不过，做啥的不吃啥，小孩儿们似乎都不稀待那水果。你看，日头下，浓荫里，歇着的羊和玩儿着的小孩儿都不注意那果枝。反倒是过往的文人总不免想起陶渊明的一篇文章来，游客也多半停住车买上一兜子尝尝。

村里人，既种了这么多梨果，那粮食从何而来呢，原来他们就在那一块块比炕头大不了多少的果林里，有阳光的隙地上种点玉米、小麦、土豆什么的。临水边各家垦出一片片小块地来栽着一畦畦的黄瓜、豆荚、韭菜……坝下不便锄耙之处，植着短墙似的金针菜，绿丛丛的洋山药，岸这边有公路处，背山临路建着一处处农舍，白墙青瓦，迎街开着阔门大窗，皆做点小生意，或是租了给车辆打气补胎的，也有小饭店，生意清淡时，常见戴着围裙的“阿庆嫂”们站在路边，笑着拦车：“吃饭——”该停的自然要停，不停的，又继续往河北方向去了。

山、水、树……这一切风物的陪衬，形成了另一种景致：青山葱翠如天幕，山花野草又恰似台上的布景，河边洗衣的女人，挑水的汉子，逐鱼捉虾的儿童又成了演员，雨雪阴晴，晨霓晚霞，各种自然的馈赠，做了灯光。正如时下的山水实景剧，而这出剧又全无斧凿痕迹地在日月辉映下自然进行着。清凤、皎莲、美枝便是这里的三位姑娘，小时候，当她们边玩泥巴边好奇地打量着探出车窗观景的游客时，哪知她们也成了游客眼中的风景。

皎莲回乡后，恹恹似病，饮食不进，不想见人，闩住大门，睡了好些日子，再大的心病，也经不住时光这副药来祛除，慢慢地也帮她母亲料理起一个小食摊来，卖碗饦、凉粉、茶蛋，父亲早病逝了，就是不逝，父也不是生父，母也不是生母，她奶奶活着时，很不爱见这个不开怀的媳妇。常指鸡骂狗地说：“蛋也不下，鸣也不叫，你到底是个公的还是个母的？”为这，收养了一个女孩，取名皎莲，这地方有这么一说，先开花后结籽，莲花开后，或许能怀上一个小子，哪知丈夫一死，一切便再无从谈起。

美枝在校时，每天早上，戴着耳机边练拳边听音乐，回来后，没了那兴致，头不梳，脸不洗。憋闷了一些日子后，到饭店找了一份端盘陪酒的活儿干。有一天，美枝找见皎莲：“清凤开学几个月了，没来过信？”

“来过一封，说她在学校一切都好，告诉咱俩，人生的路有好多条，只要有自信心，都能干出成绩来。”

“干个屁，咱俩算完了。”

“咱们念了会儿书，就落下个这下场。”

“嫁人算啦。”

“迟早也得嫁人，不过现在还不想走那条路，咱们都读过书，再不济，也不甘心混同一个普通老百姓。清凤信中也谈过这事。”她立起身来，取出那封信：“你看，清凤是怎么说的。”

“皎莲、美枝，咱们念过书的人就像大海中的水，纵一时落到了沟渠里，可切莫失却了对汪洋大海里那种惊涛拍岸的向往。比如那些红军失散人员，哪怕只当过一年红军，流落他乡为人妇了，但她心里永远都认为自己是长征队伍中的一员，而非普通农妇呀……”两人看到这里，相对而泣，呆了一会儿，皎莲和美枝有事，道过别就走了。

美枝看完信后，刚回到饭店，就听见门外汽车声一停，接着进来一个满脸煤屑的人来。那人虽瘦小，两只眼却不老实，一进门就嚷嚷：“来个菜，弄瓶酒……”盯了一眼美枝：“啊，好货。”人怎么就成了货，美枝一听便讨厌这个黑鬼，不过既然干了这行，只好依规矩上菜，端酒。那人让她陪酒，她刚来时也应承过这事，只是没酒量，白酒一口就上头了。

“弄点饮料吧，师傅，开车不让喝。”那人一听说，嘿嘿地笑了一下，“饮料没意思，交警是我哥，再说，酒不也是饮料吗！”

“不行，不行，师傅，俺一盅也不能喝。”

“白酒不行，啤酒总能喝一杯吧。”说着往美枝杯里倒了半杯啤酒，“这么一点点，醉不了，姑娘，还缺个醋壶壶。”美枝取醋的当儿，他又添进半杯白酒去。

“说好半杯，怎成了一杯？”美枝问。

“半杯不成敬意，没关系，你喝一半就行。”

只一口下肚，美枝就觉得喉咙像刀子捅，“怎这么难喝呢？”她的脸立刻红了，好像一只鹅蛋形的白玉花瓶上抹了一层胭脂。那人瞧见美枝这般俊的模样，越发邪火升腾，“再来一口——”

“不了，受不了，师傅——”

“来吧，”他捏紧酒杯，兜住美枝肩头。“咕”地给她灌了一口。美枝先见眼前的一双筷子成了四根，一只炸鸡成了两只，接着，天旋地转，头疼欲裂，昏昏似睡，那人高兴地扔下酒杯，半拥半拖地用眼神问老板有没有房间。老板用下巴一指，那人把她拖进房间，“啊呀，胖乎乎。”他将美枝展展地放在床上，插住门，先脱光自己的衣服，接着就想去解美枝的裤带。

美枝此时虽昏昏沉沉闭着眼，但他心里清楚，喊了一声“好难受”后把两条腿朝天屈起来。司机俯身时，她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兔儿锛天，把那家伙“啊”地一声蹬了一丈多远，老板闻讯急擂门，进来后，大吃一惊，问美枝：“怎么回事儿？”“他想动手动脚。”美枝边揉脚腕边回答。

那人让蹬出来后先在暖气片上擦了一下背，弹回来，脑门儿上又从铁床上磕下一块皮。可怜那小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抹成一脸血，背上像岳母刺字，脸胜关公醉酒。捂着脑袋挣扎起来悻悻地说：“走遍天下也没见过这小姐，不能就算了，还来这一手。”

老板变了脸说他：“俺这里没小姐，你走错门了，难道是俺的不对吗，你啤酒里掺白酒，原本就存心不良，不告你个强奸未遂就对得起你了。不快点走，还咧咧啥。”几句话镇住了那小子，他慌慌欲走，老板笑着一拍他的光腚，“穿上裤子，裸奔呀。”那人走后，老板剜了美枝一眼，意思是“不省心的女孩孩，光是个刚烈。”从此美枝再也没去那个地方，又在家里待起来。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她给清凤写信，叙述了自己的苦恼。

清凤收到信时，正准备进图书大楼，接过信，进了阅览厅里。越看越替留在乡下的那两个同学担忧。她是个文人气质很浓的女孩，衣着素雅，不羡奢华。春，蓝裙外罩一件白网眼毛衣，像张爱玲；夏，一袭月白长裙，蓝带束发，似林道静；冬天，绒线软帽，银丝眼镜，驼色长围巾，又让人疑是从白山黑水走来的萧红。星期天也很少上街，一张大饼，一瓶水在阅览室呆半天。来北京这么多天，除了到过天安门广场一次外，就想去去太平湖，凭吊一下老舍。后听说早填了，也打消了这念头。还想到一下老虎尾巴胡同，看看鲁迅先生住过的地方。她崇拜梁徽因，想当个专家兼作家的才女，看完信后，没心思看书，提笔给那两位同学写了一封信。

皎莲，美枝：

见信如唔，内情悉知。那种有坏人的地方，谁也不要去。路边店良莠难分，好的为卖饭，坏的藏污纳垢，鱼龙混杂，非我们就业之处。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先不妨在家帮父母作务几年果园，我老琢磨着，咱村会有前途的，你看那一沟果子树，那青山绿水，还有山脊上蜿蜒几十里的明代长城，离村十来里便是当年“平型关大战”之地。这么多优越条件总会渐渐地被外面人所追慕的。到那时，你俩就够忙了，我建议你们读一些酒店、旅游方面的书，另外我给你们寄回一本《简爱》，一本《老人与海》，望你们从中汲取力量，看简爱是怎样生活的，海明威笔下那个老人是怎样与大海的怒涛和鲨鱼搏斗的。记住，读书人如装入布袋的锥子，总有一天会刺出尖儿来，若是海水，总会激浪扬波的。若是金子，不论放到哪里也要闪光的。皎莲的消息怎样？

即颂.文祺。

清凤

清凤问皎莲怎么样了，皎莲正吃了爱情之涩果而陷入一场尴尬的泥淖呢，作为一个女孩儿家，她也和别的女孩一样向往着美好的爱情，憧憬着有朝一日，穿着白云似的婚纱，扮得长眉入鬓，粉面含春，手捧花束，在亲朋来宾的祝福声里，在柔美的灯光下，挽着新郎，步入婚堂。

同时，作为一个读过书的女孩，她又不甘平庸，不想一毕业就和锅碗瓢盆为伴，也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可眼下只能帮她妈卖小吃，苦闷彷徨中遇上了一个叫牛牛的小伙子，这一遇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