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你最想和解的那个“人”是谁
你信,则有。你不信,则无。
在世间,最好的、最坏的,我们都不见。
一个是神,一个是鬼。一个光明神通,一个狰狞阴暗。
那都是从前的印象。记得儿时的戏台上,鬼上台时一溜儿黑,面目模糊。神呢,总是衣袂飘飘,风姿卓然。
看多了世态,会发现神鬼并不分明。
神可堕落为鬼,鬼可修炼成神。鬼有神性,神有鬼心。
人就更复杂了,是不是个人,都很难看清。
当人遇到以人之力解决不了的难题时,期待有神的存在助人一臂之力。当人有想见而见不到的人的时候,期待这个世界上真的鬼的存在。
中元节,据说是给了鬼魂一个机会,回到人间寻见自己的亲人。
其实也是给生的人一个机会得以与逝去的人沟通、怀念。
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最想看到谁?
我没有刻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答案已经自现。
午夜,我辗转难眠,起身走到客厅,意欲点一柱香安神。在某一刻,心一动,中元节已经过了吧。中元节我们要祭祀的人,是否还在?会念起我吗?来看过我吗?会怨我什么都没做吗?
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泪眼婆娑中,我看到最后一次见到奶奶的情景。
一生心高气傲的奶奶,在那一刻不过是一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把自己裹在一个不可侵犯的盔甲里,用满身的锋芒来对抗这个对她不甚友好的世界。那一刻,她踮着曾半裹的被摧残过的小脚,走出了院子,挪动到了我的车窗下,不舍地注视着我和孩子。三岁的大宝看见她跟来,慌张地说:“太太不走! 太太不要走!”奶奶没有听见,或者没听清楚,依然默默地、平静地、关切地看着我们离开。
大宝可能以为太太要跟着我们一起去深圳。奶奶若是以前的性子,若我们说了那样的话,她定要大声斥骂或揶揄我们一顿:“嘿!生怕太太吃你家的了!”可奶奶什么都没说,她看起来很清醒。她那时应该是很清楚地知道这又意味着一次离别。后来,我们对大宝的话和奶奶的反应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尽管知道奶奶迟早有一天会和我们永远告别,而且那一天也不太远,我当时还是没有想过把这当作最后一次告别。当时奶奶的状态已大不如前,以前无论怎样都打扮地鲜亮干净,那天也只是刚过完年,她只是穿着一件旧棉袄和不起眼的帽子。她不服输不服老的心气似乎也不在了,骄傲一生的她,向生活缴械,顺从了岁月,做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的样子,不再跟身边的所有假想敌战斗。
奶奶那时患老年痴呆好几年了,她常常在夜里睡不着,夜里起来坐在房檐下,说一些古怪的话,白天她大声地骂着所有接近她的人,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家人。她和所有的家人吵架,包括我。不对,应该说是我们,我和她——一个步入暮年的可怜老人吵架,不过是因为一些很小的事,她说我故意破坏了她什么东西,谁谁又偷了她什么。当时,我只看得见自己被激怒的情绪,却丝毫看不见,奶奶身上无边的痛苦。
她每天骂着,每天诅咒着,所有她认为不公的事。即使她没有某种妄想症,事实也的确如此,命运对她太残酷了。她倾其一生与天斗,与人斗,为这个家争得应有的利益成为一个悍妇,但最终她的强大,却让家人离她越来越远,她没有得到应得的理解与尊重,更没有得到爱。我能切实地感到,奶奶其实有着丰富的情感,她爱过我们所有人。
如果说有一个人最该好好地去爱她,那个人就应该是我。可是,长大后我一直站在妈妈的这边。妈妈和奶奶一生不和,却又一直在一个屋檐下没有分开过。传统的家庭观念和纷争,毁了两个女人的幸福。我是站在中间的那个人,被撕裂的,痛苦的,矛盾的,我可以好好地爱她们两个人的,可是我做不到。
我曾经恨过我奶奶,因为小时候在付出对我的疼爱的同时,她也常常向我指控我妈妈的不好,诉说她在妈妈那里所受的委屈。想想,那时候,可能也只有我,能听听她的诉说了。小时候,我时常恨我妈妈。长大后,我妈妈又时常跟我数落奶奶的各种不好和往事,我彻底倒戈,讨厌我奶奶,而从心底,我是有点情愿对我奶奶好一点的。事实上,他们彼此却又都没做什么对彼此不利的事,只不过是心气之争,口舌之战。
在步入婚姻后,我同时怨恨过我的奶奶和妈妈。为什么一方面做不到与上一辈的和睦相处,却又非要依赖他们的帮助?为什么相互排斥又不能彻底分开?另一方面,却抱着破此系孝家庭和睦的思想,即使拧巴婆媳之间也努力去关心照应,希望有一天出现大团圆结局?
我总不自觉地步入她们的后尘。我的婆媳关系不稳定,时好时坏,有时候甚至很恶劣。我时常从我婆婆的身上看到我奶奶强势的形象,从自己身上看我妈妈桀骜的影子,一切都像同样的剧本在重复上演。抛却婆媳关系,我妈和我奶奶分别都是一个好人,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在这种关系中,彼此都变得十恶不赦,自我肯定度非常低。可又奇迹般地,他们都为这个共同的家不懈努力,拼尽全力奋斗。
那就抛开家庭关系看看奶奶吧。我时常想从岁月留下的碎片中,找到奶奶或妈妈对我温情的一面,那样的时候一定非常多。可我拼命地想,也想不起来,只能记得他们各自说的对方的坏。我也只能想起,我对奶奶的不好。
长年累月的婆媳战火硝烟中,我已经记不清幼时奶奶慈爱的样子,依稀记得她挎着篮子走在田头带我去拉猪草,她去河边洗衣服而我在旁边捞河虾,她夏夜里扇着蒲扇回味着那些苦涩的往事……她身上的很多东西,都渗入到我的骨子里,比如神鬼的浪漫主义,比如些许神经质的性格,比如刀子嘴豆腐心,比如牙疼的毛病……
我奶奶是善良的,因为她愿意为村边路过的乞丐送去一瓢羹。我妈妈也是善良的,她连怀孕的小羊羔都不舍得打一下。我奶奶是宽容的,曾经欺负过我们家的邻居,她也没有针对他们做过什么伤害报复的事;我妈妈是宽容的,对乡亲邻居从不计较得失,大方有礼。可是我奶奶对我妈妈的各种怨,我妈对我奶奶的各种恨,让我只看到女人之间最小气最凶狠的一面。
我时常想从岁月留下的碎片中,找到奶奶或妈妈对我温情的一面,那样的时候一定非常多。可我拼命地想,也想不起来,只能记得他们各自说的对方的坏。我也只能想起,我对奶奶的不好。
当奶奶模糊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出现,我在时光面前无地自容。在那个家庭里,我也是恶的,是十恶不赦的。这种”恶“时常让我痛苦地鄙视自己。她的心里,一定还留着一点对我们的爱,但这种爱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村里的老人说,老年人要离开时,对自己的亲人很凶狠,是想让他们疏远自己,以便走的时候不那么痛苦。
我曾经相信过这种说法,奶奶走的时候,我们身上的苦痛的确不是很强烈,更多的有种彼此解脱的轻松。奶奶终于不用再受臆想所有人都要害她的痛苦,我们终于不再想努力擦去她画在我们身上的污点一样,跟她争辩和吵闹了。
现在,我不这样认为。我想,奶奶那个时候实在是太孤单了,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人愿意亲近她(本来在她稍年轻时也难以亲近),她只好用吵闹和引起你反抗的方式,就像我们两三岁的孩子,总是通过”搞破坏“和做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来博得你的关注,只有那样,她才感到她还活着。她只是需要爱,需要关心。
还有另一层,她给了我们机会去赎罪。可是,这个忍耐、磨练和赎罪的机会,被我们放弃了。如果当时能任由奶奶咒骂,善待她老人家,好好陪她说说话,让自己的内心从家庭纷争出离,也许正是洗刷过去宿怨,偿还她老人家一部分恩德的好时候。可我没有。这个心结也许将伴我一生。
奶奶也给了妈妈机会。在她生命走向终点的那个时刻,天意造化,只有妈妈陪在她身边,照顾她,送走她。终究,她们都是善良的。妈妈背起了摔倒的奶奶,义无反顾去了医院,奶奶用颤巍巍的手拉着妈妈,说了平生第一次感谢妈妈的话。奶奶走得很平静。我没有能见她生前最后一面,我默默地为她诵读了《地藏经》。
一切如奶奶生前所想,去世十多个小时的老人依然面目如生,关节柔软,嘴角还似带着笑意。葬礼是她喜欢的乡村式的体面宏大。她终究是受尽了这一生的苦,了结尘缘而去,她真的解脱了。她的一切”不好“也随之埋在黄土里,所有人都记起了她的好。妈妈后悔在她生前没能给她更好的照顾和理解。
如果能够换回奶奶晚年的些许幸福与心安,我发现很多东西都那么不值一提,我愿意用我的很多东西去交换,哪怕让我受多大的苦。可是,终究是什么也换不回来了。
我想起小时候奶奶讲起的鬼故事了。那时我只希望世界上没有这么可怕的魂灵。现在,我有多么期望,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就好了。那样的话,奶奶至少能听到我在中元节的忏悔,能感受到她是被爱的,我们都爱她,会一直爱她。如果有鬼魂,我唯独不怕她到来,因为她永远都是我在那个世界思念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