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教授陪您读古诗词（126）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贺新郎·送胡邦衡赴新州
[宋]张元幹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〇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幹（1091—116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福州永福（今福建永泰）人。宋徽宗时为太学生，以优等入仕。曾任陈留县（已废入今河南开封）丞（副县长）。钦宗靖康元年（1126），被著名爱国大臣、亲征行营使（由皇帝亲任名义统帅的抗金军队的实际指挥官）李纲辟请为属官，参加了保卫东京的抗金战斗。高宗建炎年间，官至将作监（主管宫室、都城、桥梁、舟车营造修缮事宜之机构的长官）。绍兴元年（1131），愤于奸佞当道，国事不可为，遂致仕归隐。著有《芦川归来集》。诗文词皆高，而尤以词擅一时之名。今存词180余首，有《芦川词》单行。其词本多忧国愤时、讥刺朝政之作，可惜由于晚年遭秦桧等迫害，凡此类批判现实的作品悉被搜去，大都散佚，故集中吟咏风月的清丽妩秀之词占有较大的比重。但从流传下来的部分爱国主义名作，尚可想见他当时喑呜叱咤、磊落不平的英雄之气。
这是张元幹五十二岁时的作品。
高宗绍兴八年（1138），枢密院编修官（国家最高军事机关的低级官员，职责为编修例册文书）胡铨上书反对与金人议和，并请斩秦桧等奸贼之头以谢天下，因此得罪，于次年被谪至福州（今属福建）任威武军签书判官（州军长官的助理）。当时，词人已致仕（退休），正寓居福州。二人都是坚定的抗战派，志同道合，遂交游酬唱，成为挚友。
绍兴十二年（1142）秋，胡铨遭到秦桧等变本加厉的迫害，被除名编管新州。（开除公职，发配边远州郡，编入当地户籍，交地方长官管束。新州，今广东新兴。）一时亲友多怕受牵连，避之惟恐不及，而词人却毅然挺身而出，挥毫写下这首惊天地、泣鬼神的悲愤词作，为胡铨饯行。
“胡邦衡”，胡铨字邦衡。
“梦绕神州路”，是说自己的梦魂萦绕着沦陷了的北方大地。
“神州”，《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战国时齐人邹衍说中国名曰“赤县神州”。在南宋词里，多用指被金人占领的中原地区。
“怅”，懊恼。
“连营”，连延不断的军营。
“画角”，有雕饰的牛角军号。
“故宫离黍”，《诗经·王风》中有《黍离》篇，小序称，周王朝东迁后，有臣子路过镐京（西周的都城，故址在今西安西），见西周“故宗庙宫室”已废为农田，长满了庄稼，哀伤不已，乃作此诗。诗共三章，首句都是“彼黍离离”。黍，小米，古代北方地区主要粮食作物之一。离离，形容茂盛。这个典故，后世诗词中常用来感慨故国兴亡。
“怅秋风”二句紧承上文“梦绕神州”语意，说自己仿佛听到了金兵军营里的号角声在秋风中回荡，仿佛看到了东京的宫殿已被夷为野田，禾黍在秋风中摇曳，因此而怅恨，心情难以平静。
“底事”，何事，为什么。
“昆仑”，昆仑山，在今新疆、西藏间，西接帕米尔高原，东延入青海境内。山势高峻雄伟。其脉南支巴颜喀拉山是黄河的发源地。
“倾”，倒塌。
“砥柱”，亦为山名。原在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北黄河中，因立于水中如石柱，故名。建国后为修三门峡水库，已将它炸毁。
“九地”，本指根据不同地质、地形划分的九种地面，这里泛指遍地。
“黄流”，黄河泛滥的水流。
“注”，灌。
“底事”二句是说，为什么昆仑山、砥柱山都倒塌了，塞满了黄河，使得河水四溢，到处乱流？喻指金兵在北方各地横行，如黄河泛滥成灾。
“聚万落千村狐兔”，是说金兵洗劫之下，中原无数村落已荒无人烟，成为狐兔聚集的野地。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二句嵌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诗“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一联。字面意是：苍天高高在上，它的意旨从来就难以询问；况且人到老来心情容易悲伤，难以诉说。言外则上句隐然有皇帝的心思一向捉摸不透之意。在古代，“天”往往是最高统治者的代名词。下句也不单纯是说老人易悲，主要还是指国事令人痛心。
“更南浦，送君去”，二句用南朝梁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语歇后。只说“送君南浦”，而“伤如之何”自然也就包含在内了。南浦，南边的水滨，泛指送别之地。句意承上而递进：天高难问，人老易悲，这两点已够我愁惨的了，更加上送您远谪蛮荒，那伤心就有三重之多了。
“凉生岸柳催残暑”，实纪送别胡铨时的节令。胡铨谪新州，时在初秋七月。
“凉生岸柳”指秋风乍起，送来凉意。风儿无形，从岸边柳条的摇摆中见出，故云。
“催残暑”，催促夏日残留的暑气离去。
“耿”，形容闪亮。
“斜河”，斜贯夜空的银河。
“断云”，片段云彩。
“度”，过，渡。
“耿斜河”三句是说，夜色渐深，耿耿银河已转斜，星光疏朗，月华淡淡，偶有断云在不知不觉中漂过银河。这也是初秋景象。
“回首”，回忆。
“对床夜语”，两人同睡在一间屋里，床对着床，谈心直到深夜。指彼此亲密无间。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二句，预想分别后的情形：江山如此之大，谁知道您究竟在哪里呢？（这是担心秦桧等对胡铨的迫害不会到此为止，他未必能够在新州安居。事实也正是这样，后来胡铨又被流放到更为荒远的吉阳军——今海南岛的最南端。）只好靠回忆对床夜语的往事聊慰相思了。
“雁不到”，旧传大雁南飞，至衡阳（今属湖南）为止。新州更在衡阳的南方，故有此语。
“书成谁与”，书信写好了，交给谁代为传递呢？谁与，即“与谁”。与，给。
当时很少有便人到荒远的新州去；就算有人去，谁又敢替在那里受管制的罪人送信呢？“雁不到”云云，是这种情况的文学表达。
“目”，望。用如动词。
“肯”，用此字领起的句式，是以问句表达否定。即“肯……么”，实际上的意思是“不肯”。
“儿曹”，儿辈，年轻的人们。
“恩怨相尔汝”，用韩愈《听颖师弹琴》诗：“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原诗形容琴声婉转低回，好像小夫妻或年轻的情侣在亲昵地说着话。
“相尔汝”，彼此以“尔”“汝”（都是“你”的意思，口气较随便）相称呼，是亲近的表现。
“大白”，本是古代用来罚人喝酒的大杯，这里“举大白”只是大杯豪饮的意思。
“金缕”，指《金缕曲》，《贺新郎》词调的别名。
“目尽青天”四句，大意是说，我们都是眼界远大、胸怀宽广的爱国志士，关心的是古今兴亡，哪肯在分别之际像小儿女那样软语缠绵？还是举杯喝它个一醉方休，听我唱这首悲凉慷慨的《贺新郎》吧！
本篇押用一部上去声韵，韵脚分别是“路”“黍”“柱”“注”“兔”“诉”“浦”“去”“暑”“度”“处”“语”“与”“古”“汝”“缕”。
由于写这首词送别胡铨，张元幹也遭到了秦桧之流的构陷，一度受到大理寺的传讯，最终被削籍为民。
像这类置个人安危荣辱于度外，惟民族存亡兴衰是忧的爱国词章，自有其特殊的政治意义，非一般友朋间的赠别之作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它通篇沉郁苍凉，慷慨掩抑，如回风摩荡于峡谷，如湍流奔突于冰河，又具备着极高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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