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战袍

黄仁宇于1936年入南开大学电机工程系就读,翌年,抗战爆发,河山破碎。如果战斗,可能会死,如果逃亡,可以苟活,黄仁宇同多数热血青年一道,毅然辍学从军,慷慨赴死。曾任国军下级军官十年,自成都中央军校毕业后,任陆军第十四师排长及代理连长。1943年加入驻印军,任新一军上尉参谋。1944年5月在缅甸密支那负伤,受颁陆海空军一等奖章。抗战结束后,任东北保安司令长官司令部少校参谋。1946年参加全国考试,获保送入美国陆军参谋大学。1950年以中国驻日代表团少校团员身份退伍,再度赴美,入密歇根大学攻读历史,终成历史学家。
王鼎钧生于山东临沂,抗战爆发后,参加家乡的抗日游击队,后入李仙洲创办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初中毕业辍学从军。1949年后辗转台湾,考入张道藩创办之小说创作组,由此奠定基础,终身自学不息,力行不懈。之后曾在报社任副刊主编,在学校当教师。51岁时移居美国。其创作生涯长达半个世纪,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戏剧之间,著作等身,被誉为台湾散文“崛起的山梁”。
杨唤生于辽宁兴城,小学毕业后,考取初级农业职业学校牧畜科。1947年,17岁的他开始了流浪生活,由家乡南下到天津,再由青岛而厦门。1949年随军至台湾,任陆军上士文书,开始写现代诗,成为台湾现代儿童诗的先驱,1988年由台湾一些儿童文学家发起成立了“杨唤儿童文学奖”。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国难当头,投笔从戎,天下太平后,多数学生兵没有黄仁宇、王鼎钧那么幸运,能够重回课堂。纵使暂且坐了下来,也是心不在焉,手足无措。朱学勤为此道:“在进了大学以后,他没有把进大学以前的记忆作为包袱,而是作为财富,点石成金。”其实每一样经历,每一次痛楚,都会在一生中的某个阶段,派上用场。战时的残忍记忆、悲伤情怀,犹如潜入下意识的梦靥,挥之不去,“十城荡荡九城空,大军过后生荆杞。恸哭秋原一片声,谁人不起乱离情”,由此走到政治之路,既有资本,也具经验。黄仁宇从工程学,转军事学,再转历史学,实则是一条从历史学方向,透过旧现象看新本质,探索社会轨迹及规律的路子。与直接从政稍别,乃间接为之。人生变幻,片刻不止,那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不多,黄仁宇算一个。他取的是笨办法,下的是笨功夫,选择了回到出发地,重新开始。“自以为聪明的人做事情很难成功,原因有二:一是不愿下笨功夫;二是他们没有找到他们价值体系中最重要的事情去做,却去做一些在他的价值观体系中不怎么重要的事情。”钱钟书认为的那种下笨功夫者,实在不多。
年轻时,为了一个飘渺的理想,可以高贵地死去;成人后,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可以卑微地活着。太美的承诺,大都因为太年轻,不再年轻时,肉体生命已然衰微,灵魂生命开始扩张。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难就难在扩张后的灵魂箱内,何物填充。
弗洛姆《逃避自由》云:“一个人能够,并且应该让自己做到的,不是感到安全,而是能够接纳不安全的现实。”经历战争洗礼者,对“不安全的现实”有着更深切体验。哪有绝对的安全,逃脱了眼前危险,逃不脱脑后危机。困难可激励人心,而非使之气馁,此即乐观人生态度。战时拒绝冒险,就等于拒绝生命,素常亦然。米兰·昆德拉说:“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所有困难的本质,都在于胆怯重新安排的开始。潜研之苦,非常其苦,索隐之难,格外其难,黄仁宇的幸运,自何而来?富兰克林云:“我未曾见过一个早起、勤奋、谨慎、诚实的人抱怨命运不好。”山果熟,打秋来,殊不知种树之不易;秋暮野城幽,天晴一塔出,殊不知立塔之艰辛。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火破碎了多少学生的学者梦。每遇国变,首先被鼓动者学生,燥脾学生也乐于参与其间。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往,文艺青年衍化革命青年,高才学生嬗变政治新秀,乃上个世纪的世界普遍现象,但几乎都是悲剧结局。
罗伊德·沙普利也二战老兵,其1943年入学哈佛大学,同年加入美国陆军航空队,前往成都战区,支援中国抗战。作为密码员,展现出了卓越的数学天才,因破译日军气象信息获得铜星奖章。战后,其返回哈佛,取得数学学士学位,于兰德公司工作一年后,重回校园,在普林斯顿大学取博士学位,后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任教授,直至退休。因对合作博弈论的贡献,他于2012年度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黄仁宇找到了故乡,虽说是且认他乡作故乡,沙普利也找到了故乡,这个故乡就在出生之地。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