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各的使命

拜见当朝大人,目的明确,无非获得举荐机会。当年李白进京,投书韩朝宗,目的也一样,希望借此识拔后进,其起笔便白“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此风千年不减。1894年孙中山上书李鸿章,目的是推销西法,改良农业计划,核心是在广东自种罂粟,抵制印度烟土。是年春,孙中山偕陆皓东乘船北上,欲游说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将内陆自种罂粟合法化,批准其在广东境内栽种新品种,并以新法炼制之。上海停留期间,其将自种罂粟试验情况,透露给了一些上海人士,《申报》获此消息后,于5月26日,刊登《劝种妖卉》短稿,指出上年开始有福建人携种子至广东,在南海、香山两县栽种,“收成之后,其香味与公土无殊,乡民喜而效尤,今岁遂悉将禾田变为烟田,一望无非妖卉”。5月27日、6月17日又刊登长篇评论,抨击自种罂粟主张,认为此议若合法化,不仅不能抵制洋烟,荼毒生灵更甚。

6月下旬,一行抵天津,晤面盛宣怀,并疏通关系,等待李鸿章的接见。7月25日,甲午战争爆发,日军是封建作风的近代军队,清军是近代作风的封建军队,顺序不同,结局大异。李鸿章为此焦头烂额,哪有兴致与素不相识者谈此不急之务。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最想认识别人的人,或也别人最不想认识之人,两位影响中国至深至远的人物,错过了生命里唯一的一次交集。会面无果,在京“窥清廷之虚实”,遂南下武汉,“观长江之形势”,之后只身前往檀香山。翌年10月26日,第一次广州起义失败。12月24日,《申报》刊出《示拿匪首》报道:“无论军民人等有能拿获孙文即孙逸仙及杨衢云两匪首者,每名赏洋银一千大圆。按:孙文即去年欲在南海县境遍莺粟以害粤民者也。”

1896年,孙中山来到英国宣传革命,被清政府诱捕并囚禁于伦敦的中国公使馆内十余日,后被他的老师康德黎营救。释放即来到李提摩太下榻的旅馆,痛斥满人的暴政与贪腐,只有取代此政权,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个社会若制度错,全都错,社会须为此制度付出高昂代价,且错得越离谱、越荒诞,所付出的代价与成本便越高昂。清廷以一己私利,坚持错误制度,拒不改良,绑架裹胁一国之民,最终只能以革命废除之,若想改变,自丢弃旧物始。李提摩太指出“种族革命”想法的错误处,劝诫其“中国需要的是改良,而非革命”。1900年,李提摩太取道日本时,得知孙中山住横滨,特意前去拜访,发现孙正专注于制定推翻满清计划,遂再次劝诫其放弃暴力革命:“真正的社会变革,只会来自于精神和智慧的提高,不会来自于武力,拔剑者必死于剑下。”认知不一,自难谈拢,一个坚信革命可以解决一切,一个则坚信立国根本,在乎教育,以文化力量启蒙政府,文化改变,政府随之变。后来,李提摩太应邀到早稻田大学讲座,学校有七百余名中国留学生,大多来自山西大学,而山大正是他向清廷提议以庚款建立,并担任西斋总理职务,对该校学生自是十分关注。他发现这批学生被孙煽动,莫名其妙凑热闹,单单醉心革命,心急火燎随大流,学业为此荒废,遂苦口婆心告诫之,勿要整日沉浸政治活动,否者于国于民于己皆无益。然这批学生民族主义高涨,人人皆有万军丛中取敌首级的信心,哪能听得进去。当暴力成为普遍信仰,讲道理便成被人哂笑的迂腐。

1901年,李鸿章前往签订辛丑条约的途中,遇黄兴求见。其张嘴即大胆问了李大人一个很多人想问、却不敢开口的问题:“您也是汉人,可为何不帮我们赶走清狗,恢复汉人江山呢?”李鸿章闻此,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开口回答:“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吧!”这是一个达时务、识大体的回复,言外之意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有你的革命,我有我的责任,你反你的,我保我的。曾国藩近圣贤,左宗棠近妖,张之洞近人,李鸿章近神,果不其然。签毕《辛丑条约》不久,李鸿章因悲愤过度,吐血身亡,完成了其历史使命。次年,黄兴留学日本,三江五湖,合而为海,几年后又与孙中山一同建立革命党,承担起了属于自己的历史使命,所作不失,君子慎哉。

民国建立不久,袁世凯即任总统。脱去衮冕之服的孙中山,毛遂自荐任中国铁路督办,许诺十年内,修筑铁路20万公里,袁欣然答应其求。之后,对中国铁路总公司查账时,发现账目不清,一寸铁路未建而耗银已逾百万两。遂解孙职务,且以贪污犯通缉之,孙则借宋教仁被暗杀之事,发动“二次革命”,意欲推翻袁世凯。能近取譬,推己及人,又是李提摩太出面不厌其烦劝其放弃革命,不然共和将毁于一旦,孙意已决,自不会听劝诫,革命已然其使命。而李提摩太仍以教育为不变使命,谈及中国教育现状时,其诚恳道:“这个国家的教育有四方面的缺陷:一是没有真正的科学教育,二是没有真正的历史教育,三是没有真正的经济教育,四是没有真正的宗教教育。”

1920年1月,孙中山批评商务印书馆及董事长张元济:“夫印刷机关,实出版物之一大工具。我国印刷机关,惟商务印书馆号称宏大,而其在营业上有垄断性质,固无论矣,且为保皇党之余孽所把持。故其所出一切书籍,均带保臭党气味,而又陈腐不堪读。不特此也,又且压抑新出版物,凡属吾党印刷之件,及外界与新思想有关之著作,彼皆拒不代印。即如《孙文学说》一书,曾经其拒绝,不得已自己印刷。当此新文化倡导正盛之时,乃受该书馆所抑阻,四望全国,别无他处大印刷机关,以致吾党近日有绝大计划之著作,并各同志最有价值之撰述,皆不能尽行出版。此就吾党宣传宗旨之不便言之。至由营利上观察,现在出版书报,逐日增加,商业告白与时俱进,而印刷所依然如前,无资力者不能改良机器,扩张营业,故印刷事业为商务印书馆所独占,利益为所专,而思想亦为所制。”在革命家孙中山的眼里,张元济无疑保皇党余孽,口气不能说不重,然张元济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依旧坚持“文化救国”“出版救国”理念,不稍改。

言词即行为,使命不同,言词自异,行为径庭。激进也罢,保守也罢,胸怀天下,快意恩仇,坚守使命者,善于怀疑,敢于重估一切价值,皆独立思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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