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是怎么把俗套写出花来的?

1/5、两难选择

《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个两难选择:郭靖以为是黄药师杀死了自己的师父,那还要不要继续跟黄蓉好下去呢?

《天龙八部》里,萧峰的两难选择是“帮助养育自己但不信任自己的汉人”还是“帮助信任自己的族人契丹人”?

《鹿鼎记》里,韦小宝的两难选择是“帮皇帝灭天地会”,还是“帮天地会灭皇帝”。

每一部好看的小说,作者都会把主人公置于各种各样的“两难选择”中,金庸小说也不例外。事实上,衡量一本大众流行小说价值高低,“两难选择”如何设置,如何解决,也是一个重要的判断标准。

2/5、误会,大家都是自己人

先看《射雕》,金庸为“郭黄配”一路上设置了无数障碍,而最后也是最难的一道考题,是“让郭靖认为黄药师杀死了自己的师父”,真的是把两人拆散了数月,让许多读者好生揪心。

可考生还没答完题,监考老师就偷换了考题,金庸用“解除误会”的方式来给两人“送分”。试想,按照黄药师的性格设定,是完全有可能杀死江南六怪滴。

用“解除误会”的方法解决主人公面临的“两难选择”,这是作家和编剧最常用的“偷懒方法”,其实是避开了选择。

比如《神雕侠侣》,杨过为报父仇,同时也为自己换解药,潜伏在郭靖黄蓉身边搞暗杀。可杨过又发现,郭靖一死,襄阳城必被蒙古大军所破,这就陷入了一个“两难选择”:“报父仇”还是“为国为民放弃报仇牺牲自己”?

此时的金庸显然比写《射雕》时进步了一些,杨过是先做了选择——“放弃报仇”,后来才发现,父亲并非死于郭黄二人之手,众人皆大欢喜。而且,金庸把杨过受到郭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精神感召而转变的心理活动,写得非常精彩,完全有资格进入中学语文课本。

但再精彩的写作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金庸再一次“作弊”了,如果黄蓉真的是杨过的杀父仇人,“放弃报仇”这个选择,真的好吗?

到了《倚天屠龙记》中,这个问题同样存在,张无忌怪赵敏杀了蛛儿,偷了刀剑,也遇到了和郭靖同样的两难选择,金老爷子再一次动用了“消除误会”的“外挂”。

《射雕》三部典时代的金庸,还是很小心翼翼地不敢让主角陷得太深。老爷子其实是明智的,因为“消除误会”并不是最坏的选择,如果“两难选择”的设置用力过猛,最后反而要用更俗套的解决方案,比如“神兵天降”。

《笑傲江湖》中,任我行要求令狐冲加入神教,令狐冲也陷入了两难选择:

令狐冲心中却是一片迷惘,只知此事万万不可,却不知如何推辞才是;又想自己倘若力辞不就,与盈盈结缡之望便此绝了……

这个“爱情与自由”的两难选择,本来是《笑傲江湖》的最大主题,如果解决好,一定会升华全书的价值,可惜金庸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万般无奈直接选择了“让任我行忽然暴毙”这个“神兵天降”式的结局,绕开了这个问题,但也绕开了“让《笑傲江湖》成为金庸第一神作”的可能性——可惜了这本小说前面90%的内容。

事实上,“消除误会”用得好,不一定都是俗套,《笑傲江湖》前半部的情节,就是由一个大大的误会支撑的。

3/5、误会本身又是一个更大的误会

误会导致的两难选择,也有更高级的写法,比如《笑傲江湖》,华山派师徒众人怀疑令狐冲偷了紫霞秘籍,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就产生了一个“两难选择”,是“相信令狐冲”,还是“不相信”呢?

不过此时,读者们并不会为难,因为早知道这是个误会,一旦误会解除,这个两难选择就不存在了,于是,我们就边看边期待着这一幕:师徒尽释前嫌,令狐冲与小师妹重归于好。

但此时的金庸,已经不会让大家轻易就称心如意了。“偷紫霞秘笈”的误会还未澄清,更大的“偷辟邪剑法”的误会接踵而来,眼看令狐冲与华山派众人渐行渐远,读者也渐渐清醒: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景。

华山派众人从一开始就不在乎令狐冲是不是真凶,师父一心挂念着“辟邪剑法”的下落,徒弟们真正担心的是“站错队伍”,被当成“阶级敌人”给清除。

甚至“小师妹喜欢大师兄”,也不过是令狐冲的幻觉,直到小师妹死了,他才承认:

小师妹崇仰我师父,她喜欢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样端庄严肃,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游伴,她从来……从来不尊重我。

啊,多么痛的领悟。对读者而言,也是如此。

《笑傲江湖》写于1967年,当时《民报》正受到攻击,金庸同时忙于写政治评论,一不小心就把《笑傲江湖》写成一本披着武侠外衣的政治隐喻小说。小说里,玩政治的不光是“嵩山派”、“日月神教”,不光是华山派这个看上去企业文化很和谐的正派,甚至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恒山派的定逸师太,这些正面人物,无一不是玩政治的高手。

读者以为是“华山派师徒之间的误会”,才是那个“天大的误会”。

不过,正是因为金庸在写《笑傲江湖》时“有了杂念”,才出现前面说过的“玩过火了”,不得已用了“神兵天降”来收场。

事实上,在之前的《天龙八部》中,同样用了“误会解除两难选择”的方法,金庸的手段另有一番境界。

4/5、两个两难选择的嵌套

《天龙八部》中,阿朱以为萧峰的杀父仇人是自己的父亲段正淳,这就出现了两个“两难选择”的嵌套:

阿朱的“两难选择”是“告诉萧峰自己是段正淳的女儿”和“不告诉萧峰,父亲和情人两个可能死一个”。其实这个选择本身并不难,难就难在,但如果选择后者,阿朱就把萧峰置于一个新的“两难选择”中:“为恋人放弃报仇”和“为报仇放弃恋人”。

同样是设置了一个“误会”,但此时金庸的境界已完全不同,他让阿朱选择了第三条道路——牺牲自己,来避免萧峰陷入“两难选择”。

读者后来也知道了,实际上段正淳并没有参与“雁门关行动”,如果两人对质,以萧峰的精明,完全可以解开这个误会。阿朱的死不但没有任何价值,反而将萧峰推入一个更大的悲剧之中。

把一个深受读者喜欢的角色的牺牲写得毫无价值,为什么这反而是一种高级的写法呢?

因为《天龙八部》的情节看似散乱,其实都统一在一个宏大的主题“命运的捉弄”之下——每个人都在抗争自己的命运,但越挣扎,陷入得越深。阿朱如此,萧峰亦如此。

这个因为误会而产生“两难选择的嵌套”,看似俗套,却刚好符合了全书的大主题,而产生了悲剧性的意义。

分析完具体的情节,我就可以总结了,同样用“误会”解除“两难选择”,为什么说《笑傲江湖》和《天龙八部》比“射雕三部曲”更高明呢?

5/5、要不要挑战读者的价值观?

让我们先回答刚才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金庸不敢让“黄药师杀了江南六怪”,不敢让“黄蓉杀了杨康”呢?

因为金庸的小说本质上是大众文学,大众文学和纯文学的区别并不在于文学价值,今天的大量经典文学当时都是大众文学;它们之间真正的区别在于纯文学可以无视读者的感受,而大众文学必须考虑读者的喜好,小心翼翼地避免挑战读者的价值观。

不妨以余华的《活着》为例,论情节,不亚于任何一部金庸小说,但写法的区别也非常明显。

福贵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给县长夫人献血过度而死,嚷嚷着要报仇,结果发现县长竟是自己当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春生。就在读者满心期待小说要为我们演绎一段怎样的爱恨情仇时,余华却只让福贵用一句场面话“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轻易放过了他。

可读者的失望没有延续多久,就惊喜地发现,这句话竟是个铺垫。过了几年,春生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折磨得想自杀,福贵老婆家珍也用相同的话劝他:“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原来作者是想写人性的伟大啊”,正当读者自鸣得意时,余华接着就把春生给“写死了”。这部名为《活着》的小说,本来就是要把福贵身边所有人都写死,以此告诉你:活着就是活着,别期待它有任何别的意义。

相比纯文学作家“一点面子都不给读者”,我们很容易看出,金庸是多么体贴我们这些读者。

如果当年真的是黄蓉杀了杨康,那么,杨过无论选择“报父仇”还是“为国为民放弃报仇”,他都会让一部分读者不爽。

如果选择“不报仇”,杨过会“人设崩塌”。金庸已经花了半部书完成了杨过这个“狂傲叛逆又偏激专情”的形象,大部分读者也因此而喜欢他,如果放弃报仇,他的形象必然向郭靖靠拢,结果就是“掉粉”。

但如果选择“报仇”,哪怕是有限报仇,比如“让黄蓉自杀”,那杨过的“人设”是保住了,可金庸的“人设”却崩塌了,为大众创作小说的作家,怎么能去挑战大众的主流价值观呢?

如果黄蓉是杨过的杀父仇人,两难选择的就而成了“义不容情式”的情理冲突,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形象的失败告诉我们,早期的金庸并没有能力既不得罪读者,又不削弱小说的艺术价值,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避免让主人公面对这个选择。

不过,到了写《天龙八部》的时候,金庸已确定了武侠文坛独一无二的地位,此时的他要考虑的不是读者的感受,而是自己在文坛中的地位。在没有读者的压力的情况下,他就不会让笔下的角色再这么舒舒服服地混过去了。

本文一开头讲到的萧峰和韦小宝面对的两难选择困境,就是无法通过误会来解除的“情与理的天然冲突”。

这篇文章太长了,这两个选择的分析,我放在下篇,我会从这个角度,告诉你为什么《天龙八部》和《鹿鼎记》会有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

金庸“放过”了杨过、郭靖,却也让这两个人物形象没有得到真正的考验。写作和任何一件事一样,如果你选择了容易的做法,那么你会得到一个还过得去的结果;如果你选择困难的做法,那么等待你的,不是彻底的失败,就是真正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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