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生命写文章,你们却用来布置作业
我用生命写文章,你们却用来布置作业
文/蔡朝阳
关于鲁迅这个老乡,我的年纪越大,对他的感受,越不相同。
年轻时,我曾经对鲁迅有很多腹诽。尤其不喜欢“一个也不宽恕”。为什么呢?因为我忘性大,那些给我使过绊子的人,都忘掉了,恨也恨不起来。虽然,现世报确实很过瘾,但总是时候未到。时间过去了,就忘掉了。
近些年来,却越来越喜欢鲁迅了。喜欢他什么?说来你或许不信,喜欢他的世故。
对的,世故。
世故是什么?世故是个好东西。不是狷介,也不是傲娇,也不是怀疑主义,但就是轻易不相信。
不相信过去,不相信事实,也不相信未来。说彻底不相信,也不准确,只是,即便是研究史料,也要怀疑一下,这个所谓的“史料”,是否确实可信。
关于事实呢?嗯,这是一个只有资讯,而没有事实的时代。请问从何信起?
而关于未来呢?我在30岁的时候,曾经坚信,未来就是电梯上行。殊不料,现在快递小哥的三轮摩托,给我送快递,发出的语音是: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关于未来,鲁迅自己也说,他曾经是相信青年的。后来,发现,青年对他的攻击,火力更加凶猛。原来,青年,以及,年轻,并不必然代表进步。甚至,进步本身,也是值得怀疑的。
待人接物也是如此。听人夸夸其谈的时候,会多一个心眼。如果不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那么就冷眼看他几年,看这个夸夸其谈的人,有没有败坏他自己。
这些,真的,我人到中年,特别有感受。迅翁啊迅翁,真是一个警觉的先知。
你看,《过客》里,鲁迅一人分饰三角。
过客,自然是鲁迅本人的象征;小女孩,也是鲁迅一部分的化身;即便是老者,那个发现前面除了坟还是坟的事实真相的老者,何其不是迅翁本人?否则谁有这么毒辣眼光!
重读《影的告白》,真是一件特别过瘾的事。知我者,迅翁也。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你看,彻底的世故,那种绝不相信,绝不妥协,绝不难为自己,也绝不勉强自己的任性,真是……太一言难尽了。
这不是给我自己脸上贴金。我其实也不乐意。不乐意表扬,不乐意嘲讽;不乐意被无视,不乐意被重视我;不乐意被崇拜,不乐意被贬低……
你这是什么态度?
一心一意,死心塌地,只要做自己,什么标签,什么头衔,什么什么,别想来定义我。
我只是不想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那种人。
还有《墓碣文》: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这是真真切切的人间清醒。
我觉得,这些洞见,只能来自鲁迅的世故。
不要讲哲学。《影的告白》,《墓碣文》,自然都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深刻而充满寓意的告白。但我们不要讲哲学,要讲鸡毛蒜皮的生活。这是真实的迅翁。不要以为迅翁一辈子只活在精神世界里。迅翁和一地鸡毛的缠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遭遇都要复杂而深入。
然而一地鸡毛,要跟宵小共享这个世界,这不是人间的真实吗?但迅翁就是高级,他和蚂蚁和恶龙一样缠斗,他自己却超越了蚂蚁,也超越了恶龙。
留下一地鸡毛的是他们。迅翁呢,一直有他超拔纯粹的彼岸世界,尽管那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彼岸世界。
梁漱溟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世故的鲁迅,他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过客》里,借老者之口说,前面,除了坟,还是坟。
世故的鲁迅啊,在读他百炼钢化为绕指的汉语时,我觉得这是对汉语民族的最大祝福。但是读着读着,眼见他剥皮见骨,洞烛幽微,又觉得,他以世间难得的清新,字字锥心,翻译了对一个时代的诅咒。
所以许子东说,要理解中国,就要读鲁迅。
而我说,要读鲁迅,你必须人到中年。因为,你要有遭遇,有那些或浅或深的人生况味,才能理解鲁迅“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究竟意味着什么。
世故是个好东西。所以,他一个人都不宽恕之外,还要预言家般的嘲讽我们这些后人。但这就是迅翁值得敬爱之处。
《死后》一文,他写到:
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
现在,不管哪一次,我但凡要开始谈论鲁迅,便想起这篇《死后》。但这就是迅翁的可爱之处。他的世故,世故到可爱的程度,也再没有别人了。
所以,如今网络时代,有人杜撰了迅翁的名言,说:我用生命写文章,你们却用来布置作业。我觉得,这句杜撰,挺好的,这里有鲁迅的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