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作家】沈保玲/大姐 / 开普饭

大姐

作者：沈保玲

大姐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摸摸头发，扯扯衣服，有年轻男子经过时，更是紧张得身体都似乎有点僵硬，弄得我也开始神经兮兮，莫名紧张起来。

这次翘课陪大姐来长沙相亲，我感觉新鲜有趣又刺激。大姐说：“我的命运就交给你了。”我豪气万丈地拍着她的肩膀：“放心。你只管柔情蜜意如花似玉，其它保驾护航刀光剑影的事，都在我身上”。

大姐从小就特别害羞，与不熟悉的人说话，总是羞答答手掩着唇，脸上升起两朵红云。虽然她和男友已通信半年，又互相发了很多照片，但这第一次见面，没人陪着，还真怕她被人拐跑了。

约好的见面地点在车站前面的书店门口，出站不远就看见了书店，大姐放满了脚步，紧紧靠着街边的店子，如巷战的反恐精英似的，侧着身子，盯着前方，慢慢挪过去，我也被她带得心狂跳起来。

近了，马上就到书店了，我停下脚步，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一个一身正装的年轻男子正在东张西望。大姐也看到了他，脸上开始红云密布。她紧张地说：“好像是他，你帮我问问吧。”

我忽然也害怕起来，怎么问啊？不行，一起去。我拉着大姐就往前走。

大姐被我强拉着，低着头从书店门口走过去，那男子狐疑地看了我们好几眼，没动。我咬牙切齿地拉着大姐又走回来，越走越勇敢，也越生气，我便狠狠地盯着那男子。

男子终于走上前来，站在我们面前，大姐也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看向了男子。一切尘埃落定。不一会，别别扭扭的我们，就跟着这个乐得合不拢嘴、走路已变得顺拐的未来姐夫，吃大餐去了。

就从这时开始，害羞胆小的大姐，慢慢从一个岳阳人，变成了一个长沙人，一个长沙企业的职工。

大姐虽然害羞，虽然不好意思跟陌生人打交道，但结婚前也算一个比较浪漫新潮的人，穿着时尚的服装，跟熟悉的朋友一起，每天朝气蓬勃地上班、跳舞、画画、溜冰、追琼瑶、背诗词、织毛衣、钩围巾，脸上时不时就会绽开两朵桃花。

我从小就娇气，不会做事，家里的事，母亲和二姐做得最多，大姐也经常帮忙。我不会梳头发，帮我扎头发的，开始是母亲，后来是大姐。大姐每天早上把我头发扎好，学母亲一样，再给我插一朵小绢花。大姐嫁到长沙前，还经常给自诩为侠女的我梳头发。

大姐到长沙第十年，因厂里效益不好，她被买断工龄，暂时赋闲在家。那时候的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爱好广泛、新潮时尚的女孩了，她轮换穿着几件朴素的衣裳，整天素面朝天地忙碌着家务，依旧是一派天真，依旧是腼腆而胆小。

父亲离世后，有段时间，大姐带着侄女住在岳阳，侄女买回一个小白兔子，我和大姐每天去菜市场买青菜叶子，一路嘻嘻哈哈地抬一大袋回来。把兔子养得极为肥硕，像一个白色的大圆球般滚来滚去。

一次天快黑了，我们在大桥市场逛，听到一卖鱼的不停吆喝，说着自己的可怜，便买了他十斤鱼，准备做糍粑鱼。正兴高采烈地在母亲面前表功邀宠，哥哥回来，手一拎袋子：“起码少三斤秤。”一称，六斤八两。唉，两颗单纯善良的心受到了打击。从此再也不跟哥哥抢买鱼的业务了。

不久放暑假，我和大姐一起看书，一起做饭，一起研究菜谱，一起去寺庙，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总之，就是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乐呵呵地无心无肺地跟着。习惯了有她的日子，以至于那年她回长沙时，我竟万般不舍，暗中落泪。

大姐在长沙找了一份新工作，不能像以前那样经常回家了，我便常去她家，偶尔，与两年一次从珠海回来的二姐一起去。

2013年，刚过完年，母亲说胃痛，吃了点胃药，第三天，母亲从厨房出来，忽然说：“我脚好麻。”刚坐到椅子上，又惊慌地说：“我脚好像不能动了。”急忙打了120，车来时，母亲除了手以外，已经全身都动弹不得。

以为是中风，三天后确诊：脊髓炎。母亲在ICU住了一个月，终于控制病情，搬入普通病房。成了一个除了手可以控制，胸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觉的高位截瘫患者。

母亲在ICU时，我们每天两次，在视频里与她见面，忍着惊慌悲痛，安慰着更加惊慌悲苦的她。却不能进去看她。转病房后，母亲因病情已稳定，更因我们能呆在她身边，心情开始好转。但问题来了，少了照顾的人。

母亲瘫痪了，每天要吃喝拉撒，要按摩，要洗漱，要打针吃药，要每两小时翻一次身，还要陪她说话。一天24小时，最少要两个人照顾。而母亲看着同病房那个护理的日常表现后，坚决不肯请护理。

哥哥送饭，有时也帮忙翻身，坚持了半个月，在我已经疲惫不堪的时候，大姐提着行李来了。

本来大姐的工作是一个月结算一次工资，这个月已经上了二十天班，她为了照顾母亲，交了辞职报告，但一直没批，她了解我的现状后，下定决心离开了单位，二十天的工资也不要了，她将家里安排好，便过来帮忙。三个月后，母亲出院回家。

大姐一住就是一年，必须要回去了，这时，早就说好的二姐，请假从珠海赶了过来，也在岳阳呆了一年。从此，两个姐姐一人一年，轮换着回到岳阳，姐妹三个一起照顾着母亲。

七年的时间，两个姐姐每次都白白胖胖地来，黄黄瘦瘦地回家，自己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只能在电话里安排、沟通。大家都说，她们真不容易啊。

大姐性格温柔胆小，在外话不多，在自己家里，却是一个话唠，侄女从小到大，就听她唠唠叨叨的，有次烦了，抗议：“你不能少说点话啊。”大姐说：“我现在唯一的爱好就是唠叨，不唠叨，我就会死，你是要我唠叨，还是要我死？”侄女目瞪口呆，简直是奇葩！她无可奈何，为了自己母亲的玉体安康，“寿与天齐”，再也不说大姐了。于是大姐唠叨功力日增，而侄女的配合与适应能力也越来越强，大姐在岳阳照顾母亲时，两人一天一个电话，每次都在一个小时以上，一切问题，就这样在两人的叽叽喳喳之中，在大姐的“运筹帷幄”之中，得到了解决。

大姐也跟母亲不停地聊天，母亲也是个爱唠叨的，两人说过去，说未来，说明星，说新闻，说故事，说家长里短。母亲越来越平静，心情慢慢恢复，不再愁苦，眼睛越来越亮，又开始关注阳光，关注柴米油盐，关注着世界上每天的新闻，关注着门响的声音，告诉我：“有人敲门了”。

大姐除了话多，性格还和以前一样，几十岁的人了，还会抄录书中优美的诗句，还会见到陌生人脸红，还会在受到委屈时躲起来哭哭啼啼。

我们姐妹三个，从小到大，关系特别好，基本没有起过口角，红过脸。每次一年过去，两个姐姐交接班时，都会有几天时间的相处，那是最快乐的时光，每个人的脸都因为快乐而显得红扑扑的。有时，喊哥哥过来守着母亲，姐妹三人一起出去逛街半天，大包小包地回来，然后摆在母亲身前，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她看，其中肯定有给母亲的礼物。母亲双眼灼灼发光，看看这个女儿，看看那个女儿，不停地“嗬嗬”笑着。

2019年8月，母亲病情危重，我们将她送到医院，二姐急急赶来后，大姐就回了长沙，准备休整两天再过来，没想到回去的第二天，母亲就安静地走了，大姐在母亲的最后时刻没有守在她身边，一直遗憾着，后悔当时不该回去。

母亲离开三年了，我和大姐来往很密切。毕竟，长沙不远；毕竟，心很近。

今年暑假，我跟大姐一起去贵州游玩，路上意外邂逅了一个高中同学，现在不大不小也是个老板了。一番热闹后，他看向大姐，我忙郑重介绍：“这是俺大姐，不过，按照排行，我应该叫她二姐，因为上面有个大哥。”同学忙热情地伸手：“大姐好！非常荣幸能认识大姐，非常荣幸等下能一起共进午餐。”一直在旁边别别扭扭的大姐慌忙伸出右手，两朵红云倏地又出现在她的脸上。

唉，三十年了，沧海都变桑田了，我的大姐，居然还是如此胆小害羞，怎么得了啊！不管它了，我用力拉着大姐的手，跟着帅哥吃大餐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