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大海也有藏不住的悲伤

感谢诵读者：王莹

大海也有藏不住的悲伤

◎ 朱成玉

女儿喜欢和我捉迷藏，我也就尽力配合她，先把童心藏好，再把天真找到。

女儿喜欢躲在暗处，比如窗帘后面，比如衣柜里，不出声，等爱的人发现。轮到我了，我有一百种躲藏的方法和途径，她却只有一个寻找的方法——“我若叫你，你必须回答。”

所以，不论藏得多么隐蔽，她都会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因为她喊：爸爸。我就得应答：在！

我怕，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躲在相框里，听着她一遍遍地唤我，我却再也不能给予回应。所以，趁着我还在，我要回应她的每一次呼唤。

王伯是我们小区里公认的乐天派，抽了一辈子劣质香烟，他不怕别人笑话他满口黄牙，总是咧开嘴大笑，芝麻大的小笑话也能让他乐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抽烟是王伯表达快乐或者悲伤的唯一方式，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他满口黄牙的笑，却不知道，他把阴影都藏进了肺子里。

医生说，吸烟是他患肺癌的因素之一，但更主要的，是郁结的心情不能排遣，那颗心藏着太多的东西。

临死的时候，疼痛如蚂蚁啃蚀，但王伯没有喊叫，死死地攥着床单，嘴唇都咬出了血。他只想让陪护他的孩子们好好睡一觉，他不想惊动他们。

王伯的孩子们说，父亲死得很安详，没有遭罪，挺好的。

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他们的父亲啊，把生活里所有的阴影和疼痛，都藏进了肺子里，又怎么可能不遭罪呢！

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小的时候，他爬上一棵树给我摘果子吃，却像一根成熟的香蕉一样，沉甸甸地落下来，也落下了伴随他一生的病痛。他忍着疼，甚至嘴角的抖动，都刻意隐藏，只是额头上沁着一层汗水。看着我捧着大大的苹果啃起来，他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就是我们的父亲，常常是藏住了泪水，藏不住欢笑。

长大后，我领着未婚妻回去见父母。父亲兴奋地去后山的果树下，挖出一坛埋了数十年的老酒。母亲都不知道他啥时候藏的，“你这老家伙，藏得可真够隐秘啊！还有啥事我不知道的？”父亲憨憨地笑着，一副得意的表情，“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父亲与我们说着村子里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就是不提自己的老病根，一到下雨阴天就疼痛难忍。父亲把自己的疼痛藏得很深，就像那坛老酒，藏出了满满的窖香。

我知道，父亲藏起伤口，却藏不住伤痛。伤痛张牙舞爪地，霸占着他的一个个夜晚和白天，把他的日子，撕扯得凌乱不堪。

看过一个小段子：高中时一个同学沉迷网络，时常半夜翻墙出校上网。一日他照例翻墙，翻到一半就拔足狂奔而归，面色古怪，问之不语。从此认真读书，不再上网，学校盛传他见鬼了。后来他考上名校，我们问到这事，他沉默良久说，那天父亲来送生活费，舍不得住旅馆，在墙下坐了一夜。

父亲没有故意和他捉迷藏，他却无意间找到了他。他应该感谢这一次“迷藏”，让他不仅仅找到了父亲，还找到了光。

天下的父亲大抵如此，总是喜欢把天大的事自己独扛，他们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心如同海洋，可以藏得住一切伤痛，殊不知，海洋也有泄露痛苦的时候，比如海啸时，那滔天的巨浪，就是它再也藏不住的悲伤。

父亲让我学会了隐忍。一些苦难让我彻夜难眠，一些思念，让我独自流泪到天明。但是白天，我要隐藏好这一切，我隐藏起来的这一切，老了，就是我的陈年老窖，也是我味道最好的下酒小菜。

我隐藏起来的这一切，其实，要想找到，方法也只有一个——你若唤我，我必应答。

这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爱，就如同大海，也有它藏不住的悲伤。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