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复彩 || 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打垮——我的对门二哥张天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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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雄

共和街纪事之二

可以被打败,但不能被打垮

——我的对门二哥张天雄

一九六七年秋天,当县城里两派武斗开始出现零星的枪声时,母亲拼死拼活地将我拉回到我们所居住的大通共和街64号。同时带回来的还有我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一麻袋图书。

一九六八年十月下放前的那一段日子,我就像一只蛰伏的龟,蜷缩在那间低矮的阁楼里,如饥似渴地吸吮着那些中外大师们的睿智和才华,忘却了这个社会当时的一切喧哗与骚动。

直到有一天,当得知我们所有美好梦想都将被毁灭,等待我们的就是被发配到农村这片广阔天地时,极度的情绪之下,我将那一麻袋图书悉数送进了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当天下午,哥哥从单位回来,看到我一脸灰土色,说,看看人家对门的张天雄吧,你也许就不会这样怨天尤人了。

我熟悉天雄,是从他们家老三恩雄开始。恩雄是我在共和街最好的伙伴之一,很多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们或者泡在那个用煤渣和黄土铺垫的篮球场上,或者就聚集在他们家那间火车箱一样的老屋里打争上游,打百分,有时候一直打到通宵。

(一九四九年全家大水照)

对于排行老二的天雄,无论从年龄上还是学识上,我们都只能以仰望的姿态。我所知道的是,一九五八年,天雄以优异成绩考入本省名校安庆一中,三年后,又如期参加了高考。在当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熟悉他的人,都笃定无疑地认为,再过一个多月,将会有一张名牌大学的入学通知书送到这条街道上。

张天雄,家教与天分早就为他安排了一个让无数人羡慕的前程。然而,当安庆龙门口最后一批发榜通知书被雨水打湿、发白、打烂之后,张天雄依然没有收到任何一份高考录取通知书,甚至连一个起码的解释都没有。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被告之,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他的“政审”不合格,高考成绩被取消了。

后来的人们当读到中国这一段匪夷所思的历史时,一定会大加诧异。然而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政审”这一特定年代的汉语名词就像一只镣铐,锁住了多少优秀学子的前程。十八岁的张天雄就这样被命运扼住了咽喉,他与一群同样命运的年轻人一起被安排到华阳河农场农业专科学校,一边劳动,一边读书。

第二年,这所大跃进时期的产物华阳河农专办不下去了,他回到大通。没有户口,没有工作,也看不到未来。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口粮是凭计划供应的,而没有户口的张天雄是一个盲流,一个计划外的“黑人”。一介书生,为了生计,也为了那一份活命的口粮,不得不加入镇里的劳动服务大队,在江边运沙船上,在长龙山工地上,总能看到他抬大土、扛大包、拉板车的身影,黄汗淌,黑汗流,每天挣几毛大钱,好去买黑市上的高价粮食,以度过那一场殃及全社会的大饥荒。

(张家五兄弟:老大雪雄,老二天雄,老三恩雄,老四新雄,老五少雄)

汉代文学家刘向说过一句话:知命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那段日子里,天雄忘却了如影随形的命运魔咒,也忘却了过往的一切。他是镇上篮球队的前锋,球场上,他只想怎样把这场球打好;后来又参加了镇上的文艺宣传队,作为队长,他想着怎样把一台节目编排得更好。

一九六八年,“文革”进行的第三个年头,各地腥风血雨的“文攻武卫”告一段落,配合“九大”的召开,各种文艺宣传队一夜兴起。几乎每天,街道上都有各种街头演出,忠字舞,语录歌,《敬爱的毛主席,心中的红太阳》、《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我们共产党人》……。同样是千篇一律的颂歌,但天雄他们宣传队总是被邀请到县里去演出,被邀请到各个单位演出。天雄和他的队友们自然有一种“成就感”。而最具“成就感”的,是他赢得一个姑娘的芳心,收获了他一生拥有的爱情。

天雄后来说,在我人生的至暗期,查玉珮用她的爱给了我诸多抚慰,我要用一生的爱来回报她。苦难,不能改变他骨子里的高贵和自尊,无论是在街道上还是后来下放朱村,这一对夫妇出门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无论什么时候,夫妇俩总给人一种清爽、体面的感觉。

(张天雄、查玉珮夫妇)

一九六八年,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像废水一般被泼到中国农村的广袤田野。追随着上山下乡的热潮,张天雄、查玉珮这一对恋人来到铜陵县朱村公社东风大队(即后来的郎坑村),开始了他们的插队生活。那是一段甜蜜的日子,爱情的幸福冲淡了农事的辛劳,相互的抚慰化解了人生的烦忧。劳作之后,夕阳如金,一对年轻人漫步在朱村河边的身影让多少人投来羡慕的眼光。

夫妇俩的才华以及踏实苦干,也赢得朱村人的肯定,下乡的第二年,他即被聘为郎坑小学初中部民办教师。紧接着,妻子玉珮也被聘为这所小学的民办教师。父亲一辈子教书育人,现在,他总算是子承父业了。

及至很多年后,当年朗坑的学生说起张老师来,总是充满感激。他们说,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张老师曾有过那么多人生苦难,遭遇过那么多社会不公。是张老师让我们这些懵懂的山里孩子看到了世界,看到了未来。朗坑初中前后数十余年,他的学生先后三十余人考入不同的中专,握住了铁饭碗,他们被誉为“山村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一个优秀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也不论在什么地方,优秀总是他的标配,因为他天性中有一种不甘沉沦的心,一股不被压倒,不被损毁的意念。就像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说的,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决不会被打垮。

机遇从来都只给有准备的人。一九七九年,张天雄以全县总分第一的成绩通过民办教师的转正考试,成为一名公职教师。一九八四年,鉴于他出色的教学和管理能力,他被调到和悦小学担任校长。

一年后,又被调到和悦中学,继续执掌一座规模更大的学校,这一干就是十年。嗣后,又被推到大通学区教委主任的位置,直至退休。而在此期间,他完成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函授班的学习,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被选为县人大代表。一切该属于他的,都一一如期而来,正应了人们一句常说的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在我晚年的时候,几乎每年都要回到我的出生地大通去看看,有时是顺便,有时是有意为之,唯一的理由就是:我想来看看。怀旧,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无法医治的伤病。

大约四五年前,我在大通展览馆看到两幅水墨画,一幅《澜溪古渡》,一幅《老家》。前一幅将故乡熟悉的山山水水,乃至一景一物,浓缩到一方八尺宣上,这是属于大通本土的清明上河图。后一幅,古老的石板路,一排徽派建筑的老房子,让人对历史、对孕育了我们生命的老家生起亲切的怀想。

当我得知这两幅画都出自天雄之手时,我当时的激动真正是无以言表。我当即给天雄电话,祝贺他在绘画艺术上的成就,又将这两幅画发在我主编的刊物上,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达我对这位才华横溢的乡贤兄长的敬仰之情。

(张天雄画作:《红梅》)

命运弄人,但对于另一些人,却是成就他向上的动力。他们是荒原野草,是岩上之树,坚韧地活着,活出一片绿来。

(张天雄画作:《清趣》)

作者简介

黄复彩,生于1949年10月。现居安徽省安庆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安庆晚报副刊部主任,现为九华山佛学院教授,《安徽佛教》《甘露》杂志执行主编,著名佛教文化学者。
出版长篇小说《红兜肚》《梁武帝》《墙》,散文集《一花一世界》《乌篷船》《和悦洲,小上海》《云在青天》《让自己的心明亮起来》等各类著作二十余种。其长篇小说《红兜肚》获安徽省2007——2009年度政府文学奖一等奖,亦为该年度中国作协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2018年出版长篇小说《墙》为安徽省作协第三届长篇小说精品扶持工程,获该年度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二等奖。中短篇小说见于《清明》《红豆》《阳光》《江南》《鸭绿江》《青年作家》等刊,散文作品散见于《散文》月刊、《安徽文学》、《雨花》、《滇池》等报刊杂志。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版权归版权人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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