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年岁愈增,我们总能从鲁迅的丰富和深厚中获取新的启发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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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中,学者王晓明以鲁迅的人生历程和思想发展为经纬,把鲁迅思想的复杂性刻画深入,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在情感和心理的共鸣中,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鲁迅那巨大的精神和思想世界。

张克让   木刻作品

作者曾解释以此书来面对这样一个鲁迅现象:“想要打破那一味将鲁迅往云端里抬的风气,想要表达对鲁迅的多样的情感,不仅仅是敬仰,是热爱,还有理解,有共鸣,甚至有同情,有悲哀;我更想要向读者显示生活的复杂和艰难,不仅仅是鲁迅,也是我们自己,不仅仅是过去,也是现在和将来。”

20年后,我们对于鲁迅的理解是否有所更新、有所变化?在今年所面世的传记修订本中,王晓明在内容论述方面进行了不少修改。解读鲁迅,可以贯穿思索者的一生,从青年到中年再到如今,他以新的思索对原有文本进行不断推进和微调,比如他说,如今“用句号和问号,取代过多的反问号和惊叹号。我今天觉得,平实的叙述和尽可能不动声色的议论,是更合适的吧”。当年过度激越的情绪,王晓明将其归于自己的“无知”,但他依然确信,鲁迅的思想,对于整个现代中国,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而且,这“现代中国”不仅是指他那个时代的中国,也包括此刻,乃至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中国。

从十五六岁读《阿Q正传》到现在,王晓明读鲁迅已经五十年了。王晓明说,自己对鲁迅感受的重点依然时常移动——这恰是无数国人的感受:读着鲁迅长大,又读着他老去,时隔多年重新进入文本,却都能有不一样的感受。“这除了说明世事对人的影响之大,更说明鲁迅的丰富和深厚,即便同一个读者,也能因年岁的增长,从他那里获取新的启发。”

鲁迅140周年诞辰

2021年修订本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

王晓明/文
(本文为修订本序言)
这是一本鲁迅的思想传记。一些在别人眼中饶有趣味、值得细细铺排的事情,我从“思想”的角度来看却觉得意思不大,就都一笔带过,甚至略而不提了;另一些在别的角度上似乎不甚重要、可说可不说的事情,我却盯住不放,即便为此钻进了牛角尖,也不肯退出来。
当初之所以这么来讲鲁迅的生平,并不只是因为,在我动笔之前,已经有了多本堪称全面的鲁迅传记,我要再写新的,就该有所侧重;更是因为,我深信在现代中国的范围里,鲁迅不但是最重要的文学家,也是最重要的思想家,他在诗意的创造上,自是明显高过了几乎全部的同时代人,就是在思想上,在对那个时代的人生和社会的体认上,他也比无数的同时代人,明显高出了许多。我不止一次地对朋友感叹:“他怎么能看得这么透?他的很多想法,怎么跟其他人这么不一样?不可理解啊!……”
鲁迅自日本回国后留影,1909年摄于杭州
我现在当然知道了,这份惊叹其实是来自无知。随着对现代早期的中国思想的了解一点一点增加,那种觉得鲁迅在思想上也是横空出世的崇拜之心,是逐步消退了:他并非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无论衡人看世的眼光,还是立身行事的思路,他大都是其来有自,甚至表现出相当清晰的师承路线的。譬如他早年的五篇滔滔不绝的长文,其中那些令我惊佩的视角和论断,就多是来自从龚自珍到章太炎一路的思想脉络;他在中年时期稳定成形的“绝望的抗战”的意识,也分明刻着上一代思想家的诸多印痕。至于勾勒天下的“大同”式的气魄,书写纲目分明的救世方略的雄心,他更是不如前一辈中的许多人,年岁越长,他似乎越少充沛的激情,再发《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论》那样的宏论了。
应该修正我当初的认识:如果跟上一辈中的佼佼者,例如康有为、严复和章太炎,甚至梁启超相比,在思想的宏阔和开拓方面,鲁迅都是明显不如的,在我所理解的现代中国思想的地图中,他的原来的位置,是应该移动了。
但是,我依然确信,鲁迅的思想,对于整个现代中国,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而且,这“现代中国”不仅是指他那个时代的中国,也包括此刻,乃至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中国。
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解释我的确信,但置身于如此纷乱的现实,我却只想这么来说:跟他的同辈人相比,更不要说跟直至我这一代的后辈相比了,他的思想的透彻和特别,一直都是那么耀眼,那么逼人!
去光华大学讲演,1927年11月16日摄于上海
如果问今天的中国人:你怎么判断社会的好坏?大概十个里面有九个,都首先是看“经济”吧?鲁迅却不是这样。他也看重经济,看重物质,但他判断社会的第一指标,始终都是“人”,是这社会中的普遍的“人心”。年轻时候他就断言:一国能不能“立”,全看这国的人能不能“立”,终其一生,他都坚持这个标准。
这不奇怪,在一般的意义上,人不是别的,就是他所处的环境的产物,是他置身其中的各种社会条件——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生态的,等等——综合作用的结果。反过来也一样,我们的社会或时代会怎么样,通常取决于我们自己大致长成了什么样。
木刻版画《鲁迅》,作者 /  江丰
中国的文化人,从来就讲究“人心”二字,判断世事,品评人物,都往往先从人心入手。我甚至觉得,在前人传下来的人生和政治智慧中,这恐怕是最可珍视的一笔。即便今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已经换用其他的标尺去衡量社会了,一到人际交往的时候,多数人还是在意“人好不好”,倘若人品太差,就算官阶和“身价”都很高,还是要被许多人暗暗嫌弃的吧。
当然,“人心”常常显得模糊和抽象,倘是一个唯数据主义者,大概还会觉得这根本就是无从把握的。因为眼力和经验不足而误判人心,也确是常有之事。但这在鲁迅不是问题。他的敏锐善感的文学禀赋,他的逐渐开阔、绝不限于“华夏”的视野,他对读人生与书本所养成的洞察力,他受激于革命时代而澎湃的道德理想,他的因此而几乎终身保持的自我剖析的习惯…… 这一切都赋予他一种强大的心力,令他不但能见微知著、以小见大,洞察普遍的人心,而且在多数时候,能承受因此涌来的阴暗心绪的重压,不中断对人心的深究。
从这个角度看,聚焦于“人”和“人心”的眼光,是要有相应的思想和精神能力来支持的。这样的眼光能一代一代延续、形成一种传统,就说明后人继续葆有——甚至发展——了这些能力。什么时候这个传统破散了,也就意味着,这些能力正在大面积丧失:从这里,我清楚地体会到鲁迅思想的一层特别的意义。
主要正是这个眼光,成就了鲁迅的思想的透彻。
这不只是说,他常能避开对时势的乐观的误判,尽管有时候,他也跟许多同时代的奋斗者一样,被号称“理性”和“科学”的分析领进了这样的误判。更是说,他能用一系列类似“愚民的专制”这样发人深省的论断,明白地刻画出社会和时代的根本特征。譬如他笔下的“愚民”一词,就指向一个从“精英愚弄人民”到“愚民充任精英”的演变的过程;他的“专制”的概念,更揭示了其“造就愚民”和“靠愚民支撑”这二者的持续的循环。看了他这样的分析,都会有“真是说透了”的感叹吧?看看过去和今天世界上许多地方的政治状况,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论断呢?
1933年2月,鲁迅(左)、蔡元培(右)与萧伯纳在沪合影
他的透彻还有一个表现:他能掘进人民的麻木的更下一层,指出那些我们本能地不愿正视的东西,用他的话来说,麻木和顺从的底下,其实多半是“怯懦”,看上去像昏睡,实际却是醒着的,是因为觉得逃生无望,才这么装睡,并因此特别讨厌那些拼命唤醒他们的人。
这当然不是说,在这普遍的人心的深层,就不再有麻木了,那一定是有的,而且堆积得很厚,但同时还有别的:总是消极地判断世事的习惯、不自觉的胆怯和放弃、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泯灭的不甘,以及常会发泄错方向的愤怒…… 是所有这些因素的混杂叠积,构成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的底蕴,而在鲁迅看来,这也就是现代中国的社会的底蕴了。
鲁迅曾这么称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透彻,说他不但写出了光鲜底下的污浊,还写出了这污浊底下的“光耀”。但当刻画中国社会的时候,他的笔锋却总是指向污浊,甚至竭力要揭发出污浊底下的更为不堪的糜烂,可以说,他的思想的透彻,是明显偏向于揭发黑暗的。他当然知道,社会和人心不可能只有黑暗的一面,他有时也大声称赞,说中国人一直都是有“脊梁”的,但他显然相信,社会最需要的不是歌颂和粉饰,而是毫不留情的批判和揭发。他并不轻看中国,以为它禁不起这样的痛恨,我觉得,这样的不轻看,才是他真正相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方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没有看错,那个时代的中国社会,摇摇欲坠,百废待兴,却还能够激励和承受他这样的批判和揭发,并没有孱弱到一声刺耳的呼哨就稀里哗啦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式的思想的透彻,未尝不可视为社会还是有救的一个证据,哪一天出不了他这样的人了,社会就真是走到尽头了。
明白了鲁迅的透彻,也就能认识他的思想的特别。
首先当然是,我前面也说了,鲁迅的思想不但多半以文学的方式来表达,更是以他一生对黑暗的反抗、以他在这反抗中形成的人格来表达的,有很多时候,他实际怎么行事,和他在各种非公开的文字——例如私人通信——中怎么评述这行事,是比他公开发表的文章,更能表现他思想中较为深刻的部分的。
其次,更重要的,是鲁迅对上一辈人的革命共识的修改。这个共识大体是这样的:社会的病根,在国人的愚昧和孱弱,只有造就新的中国人——梁启超所谓“新民”,才可能造就新的中国和世界,而这造就的第一步,是少数先觉者起而奋斗,以“呐喊”打破“无声”的现实。鲁迅和许多同辈人一样,是自觉地继承这个共识,以之作为自己思想的底色的,而这个继承的关键,是他自视为先觉者,第一代“新”之“民”中的一个,当高声呐喊的同时,也配享因此而生的骄傲。
鲁迅“五十岁纪念”时所摄, 1930年9月17日摄于上海
倘说严复、章太炎、梁启超和孙中山那一代人,是以他们的气魄、理想和不羁的想象力,为现代中国勾勒出了一条通向世界大同的振奋人心的道路,鲁迅则为同时和以后无数在这道路上遭遇挫折、心灰意冷的跋涉者,示范了一种自我磨砺、化悲观为动力,坚持前行的可能。越是意识到“悲观”在现代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重要地位,我们对鲁迅的这一思想贡献,就越能体会得真切吧。
从十五六岁读《阿Q正传》到现在,我读鲁迅已经五十年了。虽然脑筋并不灵活,我对他的感受的重点却时常移动。这除了说明世事对人的影响之大,更说明鲁迅的丰富和深厚,即便同一个读者,也能因年岁的增长,从他那里获取新的启发。他不止一次地说,他不希望年轻人继续以他为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期待自己的文字的“速朽”。但是,在这本传记的初版序言里,我就写道,他这个愿望是要落空的,他还将长久地引发后人的共鸣。今天,我再次确信,我那个话没有说错。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张滢莹

配图:历史资料、出版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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