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在夏夜被侵扰后的感动

在夏夜被侵扰后的感动

                                                       老烟

这个夏天,不但热,而且燥噪。从入夏到今天,几乎每个夜晚我们都得忍受一段漫长的噪声煎熬:各种车辆努力从坑洼越过时颤栗的抖动声、挖掘机破碎路面时刺耳的震动声、装载机将碎裂水泥块扔进货车时揪心的爆裂声、碾压机加足马力时沉闷的轰鸣声……公路两边的居民们,像是穿越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心惊肉跳地接受一轮轮各样噪音的侵袭。
无疑,这种侵扰十分让人痛苦,但很奇怪,这里的每一个人丝毫未因这份侵扰而愤怒,几个月来,居民们坦然接受了这些刮骨的噪声,他们只是将门窗关得更严实些,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大了些,尽可能让窗外的声音传进来少些,而且,他们还会时常走到窗台边,看着窗外强光灯下的挖机、碾压机和带着红色安全帽的施工员,凝视一会后,眼睛里还分明流露出了几分由衷的感动。
所以如此,既是缘于理解,犹如理解黎明前的黑暗;也是因为感动,感动制造了这些噪声的施工队,其实是在辛劳地为我们营造美好未来。
在我的印象里,嘈杂早在施工队进驻之前很久就存在了。尽管没有近期这般剧烈,但从2017年3月我搬进京御尚都那天起,这条千疮百孔的路就从来从来没让我安宁过,越是深夜,那份寂静里因车轮从坑洞里终于挣脱而出时突然爆出的轰鸣声愈让人惊悸。
这条路,叫旭日北大道,起于武夷山大道交接口,至上饶职业技术学院,全程约1.8公里,中段,还有一座公路桥和一座铁路桥。据老罗桥人说,这条路,当初很辉煌,是整个上饶县城最宽阔、最厚实的一条,可惜,也像人,公路也会老,经历了几十年的沧桑后,这条路的青筋凸起,沟壑遍布,彻底老迈了。
是啊,有谁能拒绝衰老呢?除非,将自己冰封起来,什么也不做。可是,真这样,那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旭日北大道当然不愿成为一件毫无价值的摆设,从它建成那天起,它就一直忠实着它的职责,任由自行车、拖拉机、摩托车、汽车以及满载着货物商品的大货车从它的身上驶过。多年后,它开始削瘦,开始嶙峋,开始暴露出被过重压负伤害许久了的伤口,直到彻底衰老,以至于每一辆车在从它身上驶过时,都得小心翼翼地绕过它的伤口。有时,司机们实在绕不过,只能将车轮从它伤口上越过,于是,“哐”一声,这是它伤口再一次被撞击后而无法强忍的嘶喊!
这一次次凄厉的嘶喊声远比近期常听到到施工噪音更为让人烦躁。
幸好,那些嘶喊就将消失了。旭日北大道改建施工队,像仁心医者一般,在烈日下,在暴雨里,在不断抚平旭日北大道的伤口,他们不舍昼夜地赶进度,抢时间,为的,就是抹平道路的伤痕并给它一个强健的身躯。因而,没有人会去责怨他们为此而制造出的各样声响,相反,这些被他们感动了的居民,主动向施工方建议,夜里清凉些,让那些施工人员把工作尽量放到夜里。
就是,那些施工队员们都是肉体凡身,怎么能长久承受酷暑的荼毒呢?今夏入伏后,气温,犹如一个兴奋不已的孩子,窜了又窜。正午,透过窗户的玻璃俯视地面,可以看得见马路上的蒸汽像蛇一样扭动。大路上原有的景观树在正式施工后就被移除了,几十米宽的路面,只有白晃晃的沙砾在肆虐反射着铁板火烧一般的温度,火辣的太阳就盖在施工人员的头顶上,躲避也无从躲避。自然,挖掘机和碾压机里是有空调的,但那也不过聊胜于无,司机们不可能长久地将自己密封在机舱里面,工作细节,需要他们频繁离开操作台而下来四顾查看。所以,有时,他们索性连空调也懒得开,敞开着车窗,任由自己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便见过一位挖掘机司机将一只硕大茶缸里的水一咕噜一口喝了大半,然后将剩余的半缸水泼到自己脸上,由着脸上的水顺着脸颊和颈项流到胸膛,流到裤腰。我还看见他将水泼到脸上时用手抹了一把脸,或是汗水里的盐分被他这一抹带到了眼睛里,于是,他一个急刹车,闭了眼睛,接着用半干半湿的衣袖拼命擦拭眼睛,良久,才终于睁开眼,连眨了几番,这才将手又放到操纵杆上,回旋,起臂,挖掘……
最热时,终于,施工避开了正午,转到晚间挑灯夜战,有时进度理想,不到十一点便收了工,有时不顺畅,则忙到子夜一两点。我问过一位施工员何以这般没日没夜地奋战,他说,工期限定在九月份完工,而且,这样频繁惊扰居民也很不安心,长痛不如短痛,只能干脆加快进度,尽早结束工程还大家一份清静,说完,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明白,他的笑带着几分歉意,为施工噪声给居民带来生活影响的致歉。我很想告诉他,我们一点也不埋怨他们,对他们,我们只有感动和感激。但没等我将这话说出口,他已经回到了挖掘机上,继续起臂,挖掘,回旋,抛掷。
果然,没等八月结束,除了人行道和绿化带建设尚未来得及全面铺开,行车主干道就将全线贯通了——这是飞一样的速度。
这速度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参与公路建设的往事。
八0年代,为便于将山场上的的木竹运输出来,林场筹资建设起村里到老虎寨那条五公里的公路。那会,几乎没有任何机械,所有的工作,悉由全村的劳壮力义务投劳完成。那时,我还是个孩童,冲着施工场的那份热闹,我们常会背着父母的看护溜到那玩。然后,我见到了人山人海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见到了土石匠们轻巧将一块块花岗岩石像砌砖一样垒到路基,见到了十几二十个强壮青年用纤绳齐心协力地拉动巨大石碌碡将起伏的沙石路面碾平……那条路,全林场的几百壮丁建了大半年,有几位壮丁筑路时跌坏了手脚,还有一位乡亲在几千斤的石碌碡下丢了性命。父亲后来告诉我,公路建成时,靠山为生的全村人都很感动!多年后我懂了,他们的感动,是因为汗水换来了希望。
一九九四年,为抗洪自救,乡里组织全乡人民修复那条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公路,这次,作为成年人,我参加了。一连几十天,上千劳力冒着炎夏烈日,硬是将被洪水冲垮的那些公路全部用石头重新筑起。这一次,和孩提时见到的那一幕大致,与之前相比,场面一样热火朝天,上工的人一样拼命卖力,很多人同样身上留下了被石块硌过的下的伤痕。唯有的差别,这一次,没有人在工程中殒命,还有,这一次,施工现场上有了几台手扶拖拉机。这次,我亲历了感动!感动于我们终于又一次告别了翻山越岭进出的艰难。
没想到,如今,在异乡的蜗居,缘于公路建设们的辛劳,我再一次被感动,感动于他们的尽责尽力,感动于他们的挥汗如雨,感动于他们为了尽快结束这场嘈杂而不舍昼夜……
今不同昔,今天的公路工程,已经几乎实现了全面机械化,凭靠钢钎、鹤嘴、锄头、板车和人多力量大的公路建设模式已经沉入历史深处。但有几点和往昔毫无不同:“愿我们所走的每一条路都宽阔平坦”这一人类愿盼永远不会变;“把路修好,让人们抵达更加幸福的远方”是每一个交通人不变的初心也永远不会改变。此外,施工时的巨大声响也怕是十分难以改变,这很让人不安,比如此刻,机器犹在犹在轰响,我们依然无法安然入睡,但是,比起这条即将载着人类驶向更远处的通天大道来,比起打造这条通天大道的施工者们身上所受伤痛和流淌出的汗水,这短暂的噪音烦扰,又算得什么呢?不经历阵痛,哪来新生命的诞生啊!
我们即将度过这个闷热和噪音干扰并存的夏天。很快,等秋真正来临之时,我们将看到一条笔直、宽阔、油亮、弹性的马路从这里通向未来,而且,这马路两傍和中央的花圃里,有鲜花沁香,有绿荫送爽,马路上,穿梭的车辆像蝴蝶掠过……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好啊!我想,到那时,我们一定还将更深地被这个夏夜里辛苦劳作的道路施工员们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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