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看《村戏》
电影结束后郑大圣导演和葛老师跟观众互动
电影《村戏》简介:
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责任制前夕,河北某村为了排演一台村戏而牵连出一幕动乱年代的疯狂往事:看青人村民王奎生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一巴掌失手打死因为饥饿偷吃生花生的年仅三四岁的亲生小女儿,在那个饥荒年代,女儿的死被利用,全村人推选王为全县先进模范上台发言以换来全村一年的救济粮,农民王奎生也因此当上民兵连长,此后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发疯,被村民送入精神病院......
“因为不被讲述,不被记忆,不面对,不处理,那个时间就是不存在的了?” 短短30年就被遗忘,这才是最要命的。这是60后导演郑大圣拍摄此部电影的初衷。当我坐在影院看完点映,惊讶此片居然可以过审的庆幸之情远远超过了电影本身带给我的冲击和赞叹,这种本应正常却惊讶的心态,大概也是跟本片同步的荒诞吧?
据说这是一部“鲁迅式的电影”,也有人说这大概是今年最好的华语电影,我深以为然。看到片名我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鲁迅的《社戏》,虽然电影一直到结束也没给我们看到一台完整的乡俗村戏——但无需遗憾和抱怨,为了排演这台村戏而扰动梦庄村民的台下戏,已足够精彩丰满,惊心动魄地几乎让人目不暇接又长太息......
看电影的时候同时想起了好几部新旧电影:
完全忘了当初用自己女儿的生命换回全村一年救济粮的村民们对已疯了的王奎生日益增加的厌恶和嫌弃、以及对他拥有的占尽地利的土地的贪婪觊觎,多么像那部背信弃义的《失信的村庄》里村民们不讲信誉撕毁合同赶走帮助村民致富的外乡人;
王奎生在痛失爱女之后,被全村人游说做为保护集体财产先进模范戴红花上台发言,念讲稿的时候从木然、迟疑、机械、兴奋到越来越亢奋、癫狂的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庞和炽热、失焦的眼神,多么像《霸王别姬》里张丰毅和张国荣扮演的霸王和虞姬都被穿上戏服勾了油彩游街批斗、相互揭发时的疯狂;
疯了十年的王奎生听到熟悉的锣鼓节奏呆立半晌,就能重新回到往日饰演钟馗的角色里有板有眼地走台步、亮相、手舞足蹈,还指出老搭档的节奏错了,多么像《芳华》里曾经是文工团台柱子却已经疯了的小萍看到昔日战友集体表演舞蹈,自己于是梦游一般走出剧院,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跳起来,踮脚、旋转,腰腿依然柔软,动作依旧娴熟。
王奎生看着躺在小小的棺材中女儿的尸体悲戚莫名,他抹黑了女儿的脸,愧悔痛苦中说了一句:别投胎回来。这句台词让我泪如雨下:对这个世界和自己做为父亲要怎样的绝望和无告,才能狠心说出这句话来?而他毕竟是个父亲,在被村民绑去精神病院的路上,看着村子越来越远,十几年没跟人说过话的他,忽然落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回来,爹给你洗脸。也许这是导演给出的光明结尾,可我爱这导演的善良,经历苦难、选择健忘的人们需要一点点力量来回望和思考。
郑大圣导演在分享拍摄过程的时候,说了几句让我心痛的话:如今农村都是空心化,村里都是老弱病残留守,青壮都去城里打工,人少了,狗也没了,过去的那种鸡犬之声相闻已不可复得,电影里的狗叫声都是技术后期加进去的,羊也是其他村子借来的.....听不到狗叫,那还是农村吗?
记得《心迷宫》导演也曾分享过类似的感受:由于村里没有年轻人,根本找不到抬棺木的人,电影里的几个年轻村民都是摄制组的年轻人扮演的......没有年轻人,农村还有生命吗?能离开的都逃避瘟疫一般逃离,土地还有未来吗?
我喜欢这部电影,除了影片本身非常漂亮的镜头语言:黑白片的处理很干净,很高级,部分闪回的镜头有着干净的彩色——几乎纯净的红绿两色,导演说他对于那个年代的颜色记忆就是红和绿:红五星、红旗、红色像、红标语、红袖章.....和绿军装......
王奎生被迫在台上分享自己为了保护集体财产打死女儿:花生是集体财产,一颗花生都是,偷集体财产的就是贼,就要被消灭。
还有本片的戏曲元素,我一向偏爱有戏曲元素的电影,所以《霸王别姬》绝对是我最喜欢的中国电影片单上第一名,我喜欢郑导演借《村戏》做的这场戏,所有的功夫都在台下,都在戏外,在村里的那个老戏台上——如今这样的老戏台大概也不多了,都拆得干干净净,一如我们迫切希望遗忘的那段举国上下的疯狂和荒诞历史。
而最让我感动的,当然是导演愿意选择这样的题材。在无数热钱涌入电影圈豪赌,无数人花费巨资拍摄那些垃圾烂片博取眼球追逐票房的时候,我感动郑大圣导演愿意花费三年时间,磨一部几乎全部由农民自己出演的有思想和灵魂的影片。我们走进电影院,希望娱乐和放松,也希望能睁开眼睛看到我们生活的真实世界,看到世界不同角落不同人群复杂深沉的人性。
一位表哥,他是家族中惟一凭借高考改变了命运,离开农村进入城市生活工作的人,前些日子给我发了一篇文章《一个农村儿媳(女博士)眼中的乡村图景》:
文章作者黄灯是广州一位大学老师,1974年出生,身为湖南汨罗农村媳妇的她描写今日乡村真实状况:乡下学校招生不足纷纷合并,导致上学路途遥远以及师资不足的留守孩子教育问题;政府拖欠工程款导致出外打工包项目的大哥一家欠债破产,随即引发随同打工的残疾人二哥一家拿不到工资,全家生活立刻陷入困顿,老人生病只能回家等死甚至为了不拖累子女直至自杀(据调查,因为贫穷和无人照料,乡下不少老人都会在生病后平静选择自杀),侄女结婚没有能力置办而欠债,自己丈夫作为全家唯一进城并拥有最高学历的人,只能借钱,尽力输血给乡下的亲人,虽然自己在城里也不宽裕,有沉重的房贷压力......失血的乡村!
奎生作为疯子被送走了,因为他的存在成为村民们沉重的压力,甚至是大家新生活的障碍,他已是那么不讨喜,虽然他曾经用自己女儿的一条命,换来全村一年的救济粮,也换来自己半生的疯狂和离群索居的痛楚凄凉、对女儿无休无止的祭奠和哀悼,可是都已经过去了,全村只有支书和女孩小芬对他心存善意,这点微弱的善意让他终于还能开口说话,还能勉强识人,这是那一片疯狂荒诞之中难得的正常和温暖,一片黑暗无明里微弱的烛光,给人希望和信心......
选择什么题材,便是选择什么世界观,作为拥有话语权的导演,对时代的敏感、对人类尤其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群的命运的同情、责任感和良心,从来都和才华一样重要。
一位台湾老师说,台湾戒严时代,有人在厕所写“打倒蒋介石和宋美龄”就会被抓去地牢,不过那个时代终于过去了,“没用的”,这位台湾老师说,这是违反历史发展趋势的,不会长久。
纳粹当年集体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在德国是旅游景点,可以直接坐公交车去集中营参观,德国人生怕人们不记得那段历史,生怕人们忘记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曾经的疯狂。
谢谢郑大圣导演拍摄这样的作品,推荐大家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了解距离我们很近却几乎被完全遗忘,“不被记忆,不被提起、不被面对、不被处理”的历史,那并不遥远的疯狂和荒诞。
谢谢“关灯拆电影”葛老师一如既往专业过瘾的同评和“大象点映”的发起和组织观影,让我们能提前在大银幕上看到这么优秀的文艺片,这些有心有力的人们,也是中国现实中的点点烛光,照亮和温暖前程。
三山写于上海
2018.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