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机米——东四,抹不去的记忆(十)
一碗机米——东四,抹不去的记忆(十)
今天是中秋节,想起了爸爸妈妈。
记得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爸爸病了没有工作,妈妈在沙滩一家合作社做活,钱很少,那会儿爸爸还要吃药,所以妈妈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花,每次关饷后没有几天就没钱了。为了补贴家用,爸爸从街道领了点折页子的活干,每天晚上全家一起上阵折页子,只是折页子的活不是老有,有的时候几个月都闲着没有活。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妈妈跟爸爸嚷嚷,好像说让爸爸去借点钱。又是几个月没有折页子了,连糊洋火的活也没有了。那会儿爸爸每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好像主要的事干就是借钱,因为大家都不富裕,所以有的时候跑上几家都借不来一块钱,家里一直很拮据,每个月都是艰难度日。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出门了,那天家里吃了一天菜窝头。晚上爸爸很晚才回来,刚一进门,我就看见爸爸的脸阴沉着,妈妈迫不及待的问借到钱没有?爸爸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倒在床上就睡了,妈妈呆呆的坐在那里发愣,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妈妈在偷偷的擦眼泪。
我家在钱粮胡同住的是间北房,南边一溜大窗户,靠西墙有张大木床,床头朝北。爸爸妈妈睡在外面,我睡在里面,平时我上下床都从南边下地。那天我觉着家里气氛紧张,就赶快悄悄地钻了被窝,面冲着墙装睡。过了很长时间,就听见妈妈又跟爸爸吵了起来,好像还是说借钱的事,听妈妈说米袋子已经空了,家里没的吃了。
转过天儿就是星期天了,我起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出了门。几个同学约了一起去北海公园玩,我拿起了两个窝头就要往外跑,妈妈叫住了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中碗,跟我说让我去后院找张大妈家借碗米,我只好赶快拿着碗往后院跑,张大爷是一个服装厂的厂长,家里生活条件比我们都富裕,所以平时总是去他家去借东西。
我刚跑到后院,就看见张大妈正在院子里面洗衣服,我气喘吁吁的说妈妈让我来借碗米,张大妈赶紧把手擦干净,接过了碗进屋蒯米去了。因为张大妈的闺女和我是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所以平时我们两家走的近点,再加上妈妈原来做过街道工作,也跟老街坊们都很熟,所以只要妈妈张嘴,一般人是不会回绝的。
那会儿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吃粮食每个月发粮票,凭粮本去中心店领取,爸爸妈妈每人只有二十多斤。我家都是湖南人,喜欢吃米饭,尤其喜欢吃机米,而北方人喜欢吃面食,所以张大妈家的机米基本上都是跟我家换白面吃了。那会儿的机米每斤一毛四左右,白面是一毛八分五,棒子面是一毛一分七。
机米实际上就是糙米,煮出饭来剌嗓子,不过我妈妈特别爱吃。北京的好大米不多,逢年过节凭本供应点儿小站稻,两毛零五一斤,八十年代初才有小贩扛着东北的大米,走街串巷吆喝着用粮票换。肉就更甭说了,记得我上小学三四年级那会儿,北京市每人每月发放三张肉票,分上旬、中旬、下旬各一张,每张肉票供应二两猪肉。
不一会儿,张大妈就端出来一碗米来。因为那会儿借米借面是常有的事,所以为了好算,一般都是用碗去借,蒯好了米用筷子一刮,正好平平的一碗,还米的时候一般是用筷子刮了以后,再抓上一小把米撒上,这样表示诚意,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张大妈给我碗以后说:建伢子端住了别洒了,我接过碗“嗯”了一声,转过身就往回跑。
我用双手捧着碗,大步流星的往家走,因为米溜溜的装了一平碗,稍微一倾斜,米就会撒出来,所以我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碗里的米。我家住的是钱粮胡同东口,一家有着近二百年老字号的鸿顺煤铺,1838年清道光年间就有了鸿顺煤铺,据民俗学家常人春先生在《旧都百行》中考证,当时北京最大的煤铺只有两家,其中一家就是钱粮胡同的鸿顺煤铺。
鸿顺煤铺有三扇临街的铺面大门,大门上写着“鸿图永立无疆月,顺意随生有道财”的对联,两边的大门紧闭着,只开中间的一扇,大门外有个半尺来高的门槛。铺面房里有一间东房,一间正房和一间西房,我家住的是正房,东四各住一户人家,三家共用外面四五米的过道,过道两侧都是各家存放的破旧物品。
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个子虽然很猛,但是还不是很高,我端着一碗米往家跑,两只眼睛的视线一直在那碗米上,到了大门口,脚没有抬起来,一下子就踢在了门槛上,我整个人的重心一下子就摔出去了,因为手里拿着一碗米,心里知道这碗米的分量,所以,人摔出去了,两只手还稳稳的端着碗。
咚的一声我摔在了地上,疼的我“哇”的一声就哭了,碗虽然没有扔出去,但是满满的一碗米却撒出了一半。妈妈开门出来看见我摔了,赶快把我扶起来,一只手接过我手中的碗,一只手掸了掸我身上的土,翻开我的手掌,看着手掌被砖地搓出了几条血印,心疼的说:建伢子你跑莫子呢,又冒得人跟你抢呀!
妈妈赶快拉着我进屋,小心翼翼的帮我把手上的泥土洗掉擦干净,然后帮我把裤子脱掉,我看到两个膝盖上已经搓掉了皮,妈妈找出红药水来给我抹上,不知道是伤口着了水,还是红药水杀的疼,我哭的更厉害了,妈妈看着我反而笑了,问我还能不能和同学去玩,我一边哭一边点点头,妈妈说让我去找同学玩吧。
我看妈妈拿出来一个大碗,去门道蹲在地上开始捡米粒,妈妈先是用手把地上成堆的米捧起来放进碗里,然后再用手捏起来能够捡起来的米堆,剩下的捡不起来的,找出了一个小毛刷,一点一点的扫到纸上,然后倒在簸箕里,就这样,不一会儿的功夫,妈妈就把地上的米捡干净了。我没有马上出去,我也趴在地上帮助妈妈从砖缝里捡米。
我想起了和同学有约,停止了抽泣,跟妈妈说了一声“我玩去了”,揣上两个窝窝头就跑出了家门。孩子可能就是这样,因为有同学一起玩,所以刚才摔了的疼痛就飞到九霄云外了。那时候北海公园的门票好像是二分钱,谁家也舍不得花二分钱去公园玩的,所以我们几个同学约好了是一起翻墙进北海公园。
从黄化门穿过米粮库胡同到北海夹道,北海夹道有个地方围墙的城砖有好几块风化了,又人为被抠成一个个的凹儿,正好可以用脚蹬着爬上围墙,围墙那边又是个土山坡离围墙很近,可以轻而易举的爬过北海公园围墙,翻进北海公园里去玩。有的时候我们刚刚翻过去,就有巡山的人来抓我们,所以就要看运气了。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们的运气好,没有巡山的工作人员。我们在北海公园里疯玩了一天,中午大家就拿出各自带的干粮,虽然带的干粮有多有少有粗有细,但是大家仍然是分摊着吃,吃完午饭有人提出来去什刹海揪几根蒲棒再回家,于是我们大家从北海公园后门出去,往什刹海的方向走去。
刚刚走到什刹海南河沿,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建伢子,那不是你爸爸吗!我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看去,是呀,真的是我爸爸正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我撒腿就跑过去,叫了一声: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爸爸看见我,不知道是惊还是喜,泪水从眼眶中掉了出来,我也想起了早晨撒米的事,跟着爸爸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