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时间的敌人丨蒋碧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有这样一批女性,经历过如霜岁月、家国战乱、人性的恶和命运的苦,走进耄耋之年,白发如雪、笑靥温润,犹如蚌病生珠,愈发惊艳。而这种惊艳,就像历史天空中那一抹璀璨晚霞。半城以此栏目,向她们致敬!那一低头的温柔,照亮了整座城。

蒋碧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半城编辑部

1944年2月9日,徐悲鸿在《贵阳日报》上刊登了一则声明:“徐悲鸿与蒋碧薇女士因意志不合,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中经亲友调解,蒋女士坚持己见,破镜已难重圆。此后徐悲鸿一切,与蒋女士毫不相涉。兹恐社会未尽深知,特此声明。”

这不是徐悲鸿第一次刊登这样的声明。1938年7月31日,他在《广西日报》上也刊登过一则:“鄙人与蒋碧薇女士久已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的一切事业概由其个人负责。”

两份声明简直如出一辙,目的却各不相同。

1938年,徐悲鸿正与学生孙多慈热恋;1944年,徐悲鸿急急刊登声明,乃是为了三天后和廖静文结婚。

无怪乎女儿徐静斐写信控诉:“爸爸,为什么您每次追求一个女人,就要登报跟妈妈脱离一次关系?假如您要追求十个女人,您是不是要登十次报呢?”

蒋碧微从没想到,自己18岁起便和徐悲鸿浪迹天涯,生儿育女,相濡以沫20年,原来竟只算同居关系!

蒋碧微(徐悲鸿画作)

蒋碧微,本名蒋堂珍,字书楣,宜兴望族,家教良好。父亲蒋梅笙醉心诗书,设立了女子学校,蒋碧微是学校的第一届学生。

她聪慧机敏,才艺俱佳,不冶艳,不做作,清清爽爽又亭亭玉立。

17岁那年,父亲蒋梅笙受聘前往复旦大学教书,举家迁沪。不久,家中总是出现一位衣着朴素笑容儒雅的青年——徐悲鸿,早年曾与蒋堂珍的伯父蒋兆兰、姐夫程伯威同在宜兴女子学校教书,后为深造美术在复旦大学半工半读,幽默风趣,常与蒋父谈论诗词。碧薇的父母在欣赏之余,还不知自己的女儿早已“一见悲鸿误终生”,而徐悲鸿更是在第一次登门拜访时便对少女蒋堂珍一见钟情,全然忘了乡下的妻儿。

当徐悲鸿托人问她,假如现在有一个人想带她去日本,她去不去时,她毫不犹豫便答应了。

私奔前,徐悲鸿在一对水晶戒指上分别刻“悲鸿”、“碧微”,并每日戴着刻“碧微”的那枚。有人问起时,他很得意,“碧微”是他未来太太的名字。

从此,“蒋堂珍”从世上消失了,而在宜兴开往东京的客船上多了一位明眸善睐的“蒋碧微”。

徐悲鸿画作中的蒋碧微

日本的艺术书籍相当丰富,还有许多仿印原画,无一不优美精良,被徐悲鸿视为至宝、爱同拱璧。他每日流连各书画店铺,遇上喜欢的作品总要买回家,很快便把仅有的两千元花完。

半年后,他们迫于生计,回到上海。两年后,在康有为的帮助下,徐悲鸿得到了去法国最高国立艺术学校留学的官费名额。20岁的蒋碧微陪同前往,在巴黎学习法语和音乐。

蒋碧微与徐悲鸿

画作中的蒋碧微与徐悲鸿(徐悲鸿作)

一个人的官费,供两人使用,远远不够。蒋碧微甚至做女工贴补家用,省下几个月的饭钱只为给徐悲鸿买一块怀表。她经过商场橱窗时,被一件风衣惊艳到,但只敢每天隔着马路远远看上一眼。徐悲鸿知晓此事后,用卖画的钱为她买回,和身姿窈窕的她极为相配。最清苦时,他们只能喝水饱腹,相拥取暖。

请不起模特,她便是徐悲鸿作画的模特。《箫声》、《凭桌》、《琴课》、《慵》、《静》等等画作,倾倒众人。

《箫声》

《凭桌》

22岁,她和徐悲鸿在中国驻德国公使馆的一次酒会上,结识了英俊潇洒的青年画家张道藩。

张道藩也是世家子弟,1918年考入伦敦大学美术部,成为该院有史以来第一位中国学生。

1921年,他在德国旅行时匆匆拜会了同道徐悲鸿。谁知就在这次会面,他深深迷恋上了秀丽清雅、风姿卓越的蒋碧微。

当年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中,各种政治色彩的人物都有。一些人因看不惯国内腐朽,又对“帮闲文人”拍马屁的举动深恶痛绝,便在笑闹中成立了“天狗会”,藉此经常聚首,联络感情。徐悲鸿、蒋碧薇、张道藩都在其中,这使张道藩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蒋碧薇。

1926年2月,张道藩鼓足勇气,从意大利给碧薇寄去一封长信,倾诉衷肠。尽管视艺术为第一生命的徐悲鸿此时对碧薇日趋淡漠,她在迷茫、犹豫之中,却没接受张道藩的这份感情。28岁时,碧薇因盲肠炎晕在家中,被邻居送至医院才检查出有孕。而此时的徐悲鸿,远在新加坡通过画画筹款。其实,早在两年前,他便筹集了7万多元,可维持几年生活,却都被用来采购金石字画,以致于不得不再下南洋。

他们约好在新加坡汇合,可徐悲鸿竟不声不响先回上海了,她只能拖着大箱小箱的书画自行回国。

十年漂泊,至此结束。

1928年,悲鸿受聘为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举家迁居南京丹凤街。

那时的徐悲鸿,已经是一位声名鹊起的大画家,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就像一位精神抖擞的斗士,站在康庄大道的起点,用如椽画笔,辟出远大前程。

蒋碧微先后生下儿子徐伯阳、女儿徐静斐,一心照料两个婴孩,偶尔也仿照法国沙龙举办舞会。可徐悲鸿不喜家中喧闹,每每阴沉着脸,躲在书房作画。

31岁,她在宜兴老家为先后离世的弟弟和姑妈料理后事,却收到徐悲鸿的信件催促,再不回南京,他会爱上别人的。之后,徐悲鸿向她坦言,最近感情有所波动,很喜欢女弟子孙韵君。

他给孙韵君改名为孙多慈,刻一枚“大慈大悲”印章,许多画作上可见。他甚至在孙韵君赠与的两颗红豆上,分别刻“大慈”、“大悲”,并镶进两枚黄金戒指,一人一枚戴着,他为孙多慈画肖像,与孙多慈一起登山赏月,画下《台城夜月》……多么相似的爱情桥段!

孙多慈(徐悲鸿作)

《台城月夜》徐悲鸿作

蒋碧微黯然,气闷,嘱佣人将孙多慈恭贺徐公馆落成的百株枫苗尽折之,做炊火之薪;她告诫孙多慈远离徐悲鸿,并写信要求其父母管教好女儿;阻止徐悲鸿大肆甩卖画作给孙多慈凑毕业出国的路费……

孙韵君离开了,徐悲鸿恼怒不已,名其室为“无枫堂”,并刻“无枫堂”印章,常画枫树,每画必盖此印章。隐痛中,他写下:“急雨狂风势不禁,放舟弃棹迁亭阴。剥莲认识心中苦,独自沉沉味苦心。”

然而,他念念不忘孙多慈,时常消失,杳无音信。蒋碧微得知他与孙多慈厮守在桂林,虑及广西战事紧张,南下劝说他回家,却被告知:“吾人之结合,全凭于爱。今爱已无存,相处亦不可能。”

她心灰意冷,孤身一人回了南京,那里还有她的两个幼子。

自此,徐悲鸿为追孙多慈和廖静文,先后在报纸上刊登声明同她决裂关系,妇孺皆知,满城风雨。

她撕毁豪门婚誓,割舍父母亲友,假死,更名,由昔日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沦为异国颠沛流离的灶下婢。她以为十年煎熬后能苦尽甘来,没想到徐悲鸿一次次将她的真心揉碎于市井闲谈,狼狈不堪。

她不是抱残守旧的封建女人,她逃婚,留洋,学外语,打扮入时,社交得体,燃尽生命爱一个男人,怎地就成下堂妇了呢?

蒋碧微(徐悲鸿作)

1945年12月31日,他们签字离婚,蒋碧微抚养子女,徐悲鸿向她支付一百万,以及由她亲自挑选的一百幅徐悲鸿画作和四十幅古画。不久,徐悲鸿就和廖静文结婚了。

纠缠二十多年的两人,再无瓜葛。

七七事变后,为躲避日军的空袭,蒋碧微携子受邀住进张道藩有地下室的府邸,恰逢张道藩妻子苏珊带着女儿在庐山避暑。

张道藩与苏珊,因东西方文化习俗差异,感情并不融洽,相敬如宾,落落寡欢。他倒是对蒋碧微痴心不改,此前就一直寄情书,字字缠绵。调任教育部次长后,张道藩也随国民政府迁到重庆,与她的往来更加频繁,甚至借机邀她共居一楼。

“亲爱的雪(蒋碧薇),我本来不愿意你用这个名字,因为雪虽然很洁白,但是太容易融化了;可是我现在叫你雪了,就让你自己所选的这一个字,永久留在我的心坎上吧……我的雪本来是人家的一件至宝,我虽然心里秘密地崇拜她,爱着她,然而十多年来,我从不敢有任何企求,一直到人家侮辱了她,虐待了她,几乎要抛弃了她的时候,我才向她坦承了十多年来深爱她的秘密,幸而两心相印……”

1946年回宁,她为女性权益与事业奔走,得张道藩助选为国大代表,由蒋介石颁发勋章。

1946年,蒋介石召开“国民大会”,经张道藩举荐,蒋碧薇以“社会贤达”身份当上国大代表。

1949年,张道藩的妻子苏珊与母亲、姐姐和女儿,前往澳洲躲避战火。而她携子随张道藩去了台湾,公开做了他十年的情妇,细心照顾他的起居。她不忍苏珊同她一样,身为妻子却被情人逼至孤苦境地,便以张道藩的名义每月给苏珊寄钱。

1958年,因苏珊强硬干涉,而张道藩软弱逃避,她再一次死心,平静退出。

她27岁收到张道藩的第一封情书,38岁后的二十多年里,不间断收到张道藩的两千余封情书,笔墨情深。她若想再婚,40年代时便可和张道藩喜结连理,但她没有,而是和张道藩相约60岁结婚,最终没有等到。

往事过眼云烟,所有情缘也已结束。

她写了一本回忆录,也是中国第一部女性自传。

上册是《我与悲鸿》,字里行间戾气太重,终是断不了嗔痴苦毒。那些伤害,她只是一介凡人,或许可以忘却,但无法原谅。

下册是《我与道藩》,极尽赞美和依恋。她万念俱灰时,借着张道藩的疼宠怜惜,借着那半星温暖,才得以涉过岁月的无边深寒。

1966年,此书在《皇冠》杂志连载,轰动一时。

寡居终老,这个为爱痴狂一生的女人,于1978年,安详离开尘世。

去世前,她将保存完好的徐悲鸿画作,全数捐出,独独留下一幅《琴课》挂在卧室:她微微偏着头,专注地拉着提琴。

蒋碧微(徐悲鸿作《琴课》)

在她的书房里,有一幅张道藩为她画的肖像:面容憔悴、神色惨淡,发髻挽成繁花。

蒋碧微(张道藩作)

两幅画作中最为相似的,还是她的眼睛,明亮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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