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逸

1、

下午去山村,问母亲,山上的栗子应该开包了吧?母亲摇摇头,回道,不知道呢,今年妈不去山上捡栗子了。

我一边更换衣服,一边嘴里说着,那我去看看。父亲见状,连忙阻止我,去干嘛呢?山上那么多蚊子。我笑笑,说,前几年您们去山上捡栗子蚊子就不多吗?说着话,我拿着勾刀就走出了屋子。

山路弯弯,这条小路在山脚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条水坑,那些裸露的岩石上铺满了落叶,走路都很吃力,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在水里。越往上走,小路上的杂草就越茂盛,山野的色彩也愈发斑斓。这条山路,曾经布满我的乐趣和希望,如今,种地的人没了,走的人少了,山上也荒芜了,唯有这个季节的落叶每一年都是翩翩而下。

野草、野花、果实,山上秋色无边呢。而薄薄的阳光下,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份秋色的美,只想爬上山,坐在山岗上看山村的炊烟升起。一路上,山路两边不时有落叶飘下,我抬头望着落叶飞舞的轨迹,心中似乎有了些许韵味,抑或诗意。

风儿一阵阵吹来,但走上山岗时,我早已汗流浃背了。望着下面的山谷,仿佛觉得这风是从山谷里吹上来的,所以凉爽,人顿时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山岗上的天看着特别蓝,仿佛蓝得像一个久远的梦,这时候,我突然想,等一会,我如若与黄昏一起坐在山岗上,看眼前的草木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暮色里,我的心中会不会有诗意萌生?

这时候,我发觉山岗上的秋色比屋后的要深,那秋光也显得更为澄静,仿若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身后的栗子林,那些黄色的栗子包,密密麻麻地缀在季节的枝头,枝头乐得弯下了腰,随风舒展着大自然中的另一种暖意。几粒栗子随风落下,隐在草叶之间,我走过去捡起来,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黄色果然是这个收获季节的主色调。

金灿灿的栗子包,红彤彤的野果子,缤纷的色彩融合在树枝上,互相浸染着一份美的内涵。或许,唯有在这样的山野,饱满了一个季节的情绪,才能够在天地间铺展出一轴极美的秋景图。

我想,在山村,一年中色彩最丰富的便是这个秋季了。

一株株栗树站在时光里,它们荣枯自在,姿态横生,它们坐得正,看得远,它们看淡了风霜雨雪,也看淡了世事沧桑,我不由得想,过了这个秋天,当寒风来时,落光了叶子的它们会不会怕冷?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画面,白雪皑皑的山岗上,凛冽的寒风里,这些老了一个季节的栗子树却尽显风骨。

吹在身上的秋风很柔软,但我仿佛觉得它想野蛮地掀开我的衣襟,看看我的胸腔里有没有装着山村和家园。在这片土地上,我明白它比我都要熟悉山野的秘密,在土地情结上,它比我更懂得泥土的坦诚,就算是山村的个性,风儿也是了如指掌。

树木掩映间,屋顶上有炊烟升起了,飘向对面山峦上的一朵云也随之低矮了下去,我走下山岗,秋风也随即走下山岗,我发觉它走着走着,便有了倦意。

走进菜园子,看到母亲饲养的一只鸡也闯了进来,只见它仰起头,对着金黄色的银杏叶“咯咯咯”地叫着。它想把银杏叶啄下来吗?还是想把天空啄干净呢?我在心里暗自想着,也不忍去驱赶它。

忽然间,几枚金黄色的叶子飘落,有落在那只鸡旁边,有落在南瓜藤上面,落叶无声,我抬头望着挺拔的银杏树,不禁在心里想,刚才飘落的几枚黄叶,风儿或许想托住它对枝头最后的留恋吧。其实,风儿不知道,大地终究是落叶最后的归宿。我似乎听到那只鸡在和我说,那可是所有的叶子生命的内涵。

在山村,时间如水,尤其是这样的黄昏,湿漉漉的尘埃落在时间上,灰蒙蒙的。风轻吻着树叶,发出某种生命的音符,抑扬顿挫,又是漫不经心。

一只鸟飞过老屋的屋顶,盘旋着没有落下,它或许也是饿了,闻到炊烟的味道,就从远处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就是一只鸟吗?

鸟儿终究还是飞走了,循着它飞向竹林的轨迹,我想看一看夕阳下那漫天的云霞。这一刻,我把自己的思想打开,和时间一起走在秋光里,而我不知道的是,这份火红的秋天里,朴实的生活也像果实一样慢慢熟透了。

菜园子的井里,盛满了夕阳,我用低矮的姿势仰望天空,却发现头顶的天空空空如也。我沉默着。一边的银杏树也在沉默着。

秋水怡人,连井水都少了那般晃动的情愫,很多美好随着点点金光荡漾开来。这时候,长长的风穿过老屋旁边那条弄堂,而后在菜园子里四处游走,我的思想也在风儿的流淌中发酵,没多久,我的记忆就被往事覆盖了。

转过身,只见一片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又一次无声地飘落。

叶子的忧伤,我的忧伤,洒落了一地。

母亲在喊我吃饭了。这一刻,季节的味道在时间的发酵中越来越醇厚。

2、

这些年我习惯了每天晚餐喝一点酒,应酬也好,独酌也好,似乎无酒不人生。

喜欢喝酒的这种现象说白了就是喧哗或寂静两种现象。酒局是热闹的场面,推杯换盏,喝的是意气;自斟自饮或许就是喝了个寂寞,浅浅地呡一口,肚子里愁肠百结。这样的人生,交替着,品味着,就像品尝白酒和葡萄酒两种味道一样。

父亲喜欢喝酒,以前贫穷,家里酿的都是番薯酒,只有到冬天,母亲才会酿一缸米酒。假期里,父亲经常叫我去楼上打酒,我就先喝一碗,慢慢地,我就喜欢上了喝酒。

我常说,人不能在同一个环境中生活很长时间,也不能总是喝同一种酒。后来,应酬多了,但喝的量反而少了,渐渐地,喝酒变成了品酒。

父亲说我是一个浪子,适合四海为家的生活,而母亲说我是一株浮萍,生命力极强,到哪里都能生活。而我也认为自己纯粹是一个散人,那种随遇而安的心态,更崇尚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人生准绳,慢慢地,生活养成了酒意,有时候,会让酒肠宽似海,也会饮尽人间百态。

这几年父亲不喝酒了,我在山村一个人喝酒就少了一种情怀,那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到现在反而慢慢习惯了。

以前我习惯喝白酒,习惯那种如同白酒一般的喧嚣场景。与人举杯时,可以品出自己心中的寂静;别人来敬酒,我品出的酒味与跟我干杯的人有关,有的淡然无味,有的唇齿留香。有时候,酒局又是一个人生的局,那种请君入瓮的招式,我一落座就心知肚明,喝着喝着,到后来自己就喝了个寂寞。

后来又喜欢上了喝红酒,喜欢闻红色葡萄酒的味道,喜欢看它在不同的酒杯里演绎自己的本色。有一次,云儿在墨尔本给我捎来一箱红酒,我打开一瓶,醒酒时,闻着那种果香,觉得这才是那种真正的酒味,也就是那一次,红酒被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

父亲问我今晚喝什么酒,我说我有带来自己泡的人参酒,这酒养生呢,要不您也喝一杯吧。父亲拿过酒瓶看了看,而后摇摇头,说不喝。我便自斟自饮,一大口酒灌入喉咙,咂巴咂巴后说,果然是好酒。父亲又一次看了看我,一副不屑的神情说道:“最好的酒又咋样?还不是土地给你的馈赠吗?”

我说:“是啊,这支人参可是28年的林下参呢。”

吃饭的时候父亲很少说话,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他打小就给我们灌输的条条框框之一,久而久之,这反而成了我的习惯。有时候,我想和父亲聊聊家常,但两人都不说话,这样的聚餐就显得索然无味了。我一边喝着酒,一边望着对面老态龙钟的父亲,心里想,在父亲眼里,土地可是容纳着万物的根呢。

母亲总是这样,我都吃好了,她才从厨房间出来,那个逼仄的厨房里似乎有她忙不完的活。母亲问我栗子多不多,我说多与不多都与您无关呢,我去一趟山上都吃力,您可千万别去。母亲笑笑,和我说:“去年早就决定再不去山上了。”父亲也附和着说:“去干嘛?老怕摔呢,你们都忙,万一摔了,谁来照顾?”

母亲问我,今晚住山村不?我摇摇头说,坐一会就回去了,说着就走出屋子。

夜晚,山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秋风吹在身上,有点儿凉爽的感觉了。

我没有醉意。站在廊下,感受夜幕下的秋韵。眼前的秋天,如同雕刻好的一份笑容,在路灯下盛放。

风反而晃着醉步,在小溪边,在竹林里,在山野上,摇摇晃晃地徘徊着,远处的夜幕黑沉沉的,更显得深邃无比。

我对远方的天际出神,竟莫名的想桃桃了。此刻,我只感觉到唯有在天黑以后,某种孤独才是自己的。

望着夜空,突然想,蓝天白云都去桃桃哪儿了吗?离山岗最近的那颗星星会不会随风而逝呢?

而我不知道,小溪边,沉默无语的水草,苍白的月色,它们正在酝酿一场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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