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39讲|《超然台记》:人的痛苦都是来自期待太高
音频 | 严鼎
文稿 | 严鼎
超然台记
公元1074年,也就是苏轼三十八岁这一年,出任密州太守,也就是今天的山东省诸城市。而上任之初,苏轼就遭遇了干旱、蝗灾和匪盗这三件大事。当时苏轼的结发妻子王弗已去世整整十年,于是苏轼在一次梦醒之后,便有了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词;而政治上,苏轼因与王安石变法的“熙宁党人”政见不合,实际上是依然处于被动外贬的状态;而当时的密州,临近大宋的北部边疆,在军事上也是处于万分紧张的状态,也因此才有了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第二年,苏轼在政事稍有余暇后,其乐天派的文人本性就又显露了出来。
当时的密州西北城墙上有一段“废台”,苏轼则“增葺之”而成,“日与其僚,览其山川而乐之。”其弟苏辙呢,则依据《道德经》“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文意,命名曰“超然”,并作《超然台赋》和之。而苏轼呢,不久亦更有《超然台记》回应。这兄弟俩的一唱一和,堪为千古文人君子的兄弟楷模。而苏轼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也即是在此台上一气呵成的。之后,在与章惇、司马光、欧阳修、文与可等人的书简往来中,均不乏大量的“超然台诗作”此起彼伏;也可以说,在苏轼一生的文学作品中,密州超然台是其文采卓然的第一个里程碑。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注释】
凡物皆有可观,省略“者”即可观者,值得观赏的地方。
哺:吃。
啜:喝。
醨:米酒。
醉:使······醉。
饱:使······饱。
吾安往而不乐,即“吾往安而不乐”。而,表承接。
【译文】
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如有可观赏的地方,那么都可使人有快乐,不必一定要是怪异、新奇、雄伟、瑰丽的景观。吃酒糟、喝薄酒,都可以使人醉,水果蔬菜草木,都可以充饥。以此类推,我到哪儿会不快乐呢?
一般记叙文章,常会以记叙为主,或是先记叙后议论,但此篇《超然台记》,则以先发议论,再加以记叙。本文先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凡物皆有可观。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事物都有可观赏的地方。
苏轼总能在最平淡之处发现美,找到乐。既然有可观的地方,那么就有可乐的地方。就像吃酒糟饮薄酒,也能醉人一样,就像水果蔬菜可以填饱肚子,以此类推,人生无往而不乐。是啊,把期望值降到最底点,是超然于物外的基础。大凡人们产生痛苦的原因,总是对生活的期望值偏高且固执地不肯降低标准,故一旦不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就会产生落差而致产生痛苦。
庄子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秋水》),意思是从道的角度看世界,万事万物没有什么贵贱之分。贵贱、是非不过是各类事物在自己种类内部的一种人为规定而已。
苏轼在经典散文《记承天寺夜游》中写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那些只知功利的忙人是看不见明月和竹柏的美的。惟有在心灵丰富的人眼中,世界才会呈现其丰富的美。
在苏轼眼里,一切事物都有可观、可乐之处,他不被外物所役,却又不排斥外物,从对一切事物的欣赏和享受中,既保持自我,又寻找生活的乐趣。他修整花园,打扫庭院,砍伐树木,修补房屋,登台观览,遥想南山隐士,追忆秦人卢敖,感怀英雄伟业,悲叹韩信不终。苏轼在艰苦的生活中,还不忘与朋友们一起游玩,怀古思今,尽享文人之乐。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没钱还充满“小资”情调。这无疑是一种充满智慧的活法。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
【注释】
求褔而辞祸,“而”表并列,并且。
求褔而辞祸者。者:……的原因。
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而可以足吾欲之物者有尽,译为“但是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
岂:难道。
情:心愿。
有以:可以用来。
盖:蒙蔽。
焉:哪里。
【译文】
人们之所以要追求幸福,避开灾祸,因为幸福可使人欢喜,而灾祸却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无穷的,而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是有限的。如果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在胸中激荡,选取和舍弃的选择在眼前交织,那么能使人快活的东西就很少了,而令人悲哀的事就很多,这叫做求祸避福。追求灾祸,躲避幸福,难道是人们的心愿吗?这是外物蒙蔽人呀!
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快乐的事,苏轼说:“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如果无节制地追求物质享受,那么无异于求祸辞福,必然深陷于痛苦之中,所以我们的内心不要成为欲望的奴隶。人为物质利益所驱使,异化成物质的奴隶,心理负担太重,精神上就不可能获得自由,那么快乐就会离我们远去。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注释】
横:意外发生。
而:表承接,随后。
焉:于此。
【译文】
他们这些人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事物本无大小之别,如果人拘于从它内部来看待它,那么没有一物不是高大的。它以高大的形象横在我们面前,那么我常常会眼花缭乱反复不定了,就象在缝隙中看人争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呢?因此,心中充满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忧愁也就由此产生了;这不令人非常悲哀吗!
苏轼说,人们处在事物的里面,却不能超脱在事物的外面。事物并没有大小的区别,从它的里面看它,那么你会发现,没有什么不是又高又大的。它依仗着它的高大来对待我,我就常常昏乱反复,好像从缝隙里看着人家殴斗,又哪里能知道谁胜谁负呢?因此,心中充满美好和丑恶的区别,忧愁也就由此产生了;这不令人非常悲哀吗?他忠告人们,你若钻入事物的内部,你就会被物欲所蒙蔽,变得喜怒无常,心为形役了。
一个人看世界的眼光无外乎两种。一是出于物欲、占有欲,其实质如苏轼所言“游于物之内”,被物控制,结果是痛苦。这与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所见略同:无穷尽的物欲是痛苦的根源。二是出于审美,其实质是“游于物之外”,这与德国近代大哲康德所见略同:美感是排除了物欲的快感。
外物是会蒙蔽人的,原因是人们被局限在事物之中,而不能自由驰骋在事物之外。
“游于物之内”,则被世上万物的贵贱、是非之别所困,导致“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这种观点与庄子在《至乐》中表达的意思相近:“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
而“游于物之外”的处事态度和精神境界是苏轼所推崇的,不外物蒙蔽和羁绊,超然物外,站在更高更远处俯视万物,不正是庄子笔下那“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吗?
总的说来,苏轼用这两段文字表明他的人生态度:以乐观欣赏的心态对待自然,便万物皆有可观,皆有可乐;以豁达的心态对待生活,便餔糟啜醨,皆可以醉;以乐观与超然的心态对待世事,便没有美恶、去取、大小、祸福的烦恼,就能够游于物之外,能无往而不乐。虽然开篇并未提及“超然台”,但这恰恰是“超然”二字精神内核的淋漓体现。
不论做人,还是作文,最为难得是真性情。在中国古典作家中,庄子是真性情的鼻祖。中古以降,把真性情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非苏轼莫属。苏轼是一个旷世奇才,他兼有赤子的率真,诗人的敏感,英雄的豪迈,智者的幽默,哲人的超然,这些品质荟集于他一身,真是造化的奇迹,中国文学的大幸。然而,从世俗的眼光看,他的一生可谓不幸,充满坎坷和苦难。在他的时代,读书人的唯一出路是做官,而他的率真使他在官场上到处碰壁,连遭贬谪。若问他是靠什么在人生困境中始终保持真性情,我们大凡可在以上的表述中找到答案。
真性情之人,不但有诗人的心灵,热爱人生,富于生活情趣,还必须有哲人的胸怀,彻悟人生,能够超然物外。倘若没有后者,人就会受外部事物和外在遭遇的支配,患得患失,生活情趣便荡然无存了。超然未必是消极的出世,反而可以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你和你的人生保持一个距离,结果是更能欣赏人生的妙趣。
(附原文)
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大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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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 | 张金香
统筹 | 孟滕玲 张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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