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词心⑩│姜夔—垂虹孤月野云飞 / 开普饭

一、词人生平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鄱阳）人。父知汉阳县，夔幼随宦。淳熙间，客湖南，结识萧德操于长沙，以诗为德操所赏，妻以兄女，携之同寓湖州武康，与白石洞天为邻，自号“白石道人”。曾与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等交游。绍熙四年起，出入张鉴之门，依之十年。宁宗庆元十年进《大乐议》，乞正雅乐。五年上《圣宋饶歌》，诏免解与礼部试，不第，以布衣终。夔精音律，工诗词，善书法，著有《白石道人诗集》、《诗说》，词集名《白石道人歌曲》。

词要质实，不要清空。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味。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张炎《词源》）

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宋词至白石、梅溪，始得个中妙谛。（邹祗谟《远志斋词衷》）

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朱彝尊《词综发凡》）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刘熙载《词概》）

词以意趣为主，意趣不高不雅，虽字句工颖，无足尚也。意能迥不犹人最佳。东坡词最有新意，白石词最有雅意。（李佳《左庵词话》）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清真之劲敌，南宋一大家也。梦窗、玉田诸人，未易接武。

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则如白云在空，随风变灭。所谓各有独至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二、代表作品

小重山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此首借咏物而怀人，最合收放浑然之旨，又合蕙风“以性灵语咏物，以沉著之笔达出”所论。前二句眼前，“浸”字似说人思绪。下起应上结而又拉回，故云“遥怜”。末三句，以英皇之泪血斑竹，比红梅花瓣，是仍写梅也。

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燕”读平声，北地也。燕雁者，北地南来之雁，深秋也。商略，酝酿。上片一动一静，写深秋之景。第四桥即吴江城外之甘泉桥，以泉品第四得名。陆龟蒙，号天随子，吴江人，隐于此。下起总接上片，意为不欲如燕雁随云飘荡，不欲如黄昏欲雨中山峰之清苦，拟追随天随子归隐。“今何许”顿住，用反诘语，共后两句与前形成古今对比，斯人已逝，惟残柳舞于风中而已。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起两句见思忆，三四句为第二句之铺开。过片由忆转悲，慨叹相别之久。末两句寄望于彼此相思，而实又无可奈何之一厢情愿。红莲谓花灯，即题元夕。

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徊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二三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从蟋蟀鸣声凄楚似愁吟起笔，庾信有《愁赋》。二节写蟋蟀声所在之处。下节蟋蟀声扰动思妇愁绪，续以夜凉孤寂结上片。过片“西窗又吹暗雨”，空间变换，由室内而户外，砧杵仍应思妇。候馆以下写迁客。“豳诗漫与”，把伤心无数一起打住。《诗经豳风》：“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仍是应题。笑篱落呼灯，笑字之前暗含一却字，声情骤变，以反笔衬托，“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末韵呼应词首。

此词以蟋蟀声为主线条贯始终，间或若即或离，但绝无脱开。情之变化，由蟋蟀而思妇，而孤臣孳子、而天真儿女，景则铜铺苔井、思妇织机、户外砧杵、候馆离宫、篱边灯下，极纷繁，极错综。须细体会此首自候馆迎秋至词尾之层转安排。错综之极，只因有蟋蟀声此一主线在，便觉前后浑然。而又句句写景，无一句单单说情，而情自在每一句之中。

水龙吟黄庆长夜泛鉴湖有怀归之曲课予和之

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况茂林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屈指。归期尚未。鹊南飞、有人应喜。画栏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

首韵言客子深夜湖上泛舟。下节写泛舟之况，下节转表己意言归思，上结写其思念之人。过片仍从对面着笔，下节摹写盼归情形，第三节忽作大转折，原来所有之前所写都是以友人为主体，至此却引到自己，如此结构，直绝大笔力。末结说出和作之意。谢郎，南朝宋人谢庄有《月赋》，此代词题中友人。

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此首与下首《疏影》，同时所作。光宗绍熙二年，白石冒雪访范成大，应主人之请所写。张炎云：“世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咏物词宜于不即不离，借物寓意，寄托幽渺，含蕴深厚，耐人寻味。此二篇妙处，在于咏梅与怀旧、寄慨融为一体，而能清空高雅，不滞于物。

此词，发端三句追忆往昔赏梅清兴。下二句写采梅。何逊以下由回忆转回眼前，上片最后一节又一提，虽言自己渐老却又因见梅而起诗兴也。下片荡开去写，前半写欲折梅寄远而不能，后半仍回到追忆，与上片唤起玉人呼应，末节以终不得再见为憾。

白石词亦暗蕴家国情怀，人不易知。如《暗香》、《疏影》，又如《惜红衣》：“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又如《八归》：“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于词中寄慨。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特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

陈匪石《宋词举》：“盖此章立言，以赏梅之人为主，而言其经历，述其感想，就梅花之盛时、衰时、开时、落时，反复论叙，无限情事，即寓其中。特其旨隐微，其词浑脱，不见寄托之迹，只运化梅花故实，说看梅者之心事。陈氏称白石'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盖如此乃真能'以寄托入，无寄托出’者。”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篠墙萤暗，藓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 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长亭怨慢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此首写旅况。首句从别时、别处写起。“远浦”两句，记水驿经历。“阅人”两句，因见长亭树而生感，用《枯树赋》语。“树若”两句，翻“天若有情天亦老”意，措语亦俊。换头，记山程经历，文字如奇峰突起，拔地千丈。乱山深处，最难忘玉环分付，“第一”两句正是分付之语，言情极真挚。末以离愁难消作收。下片一气直贯到底，仿佛苏、辛。（唐圭璋语）

满江红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协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于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年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躜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凄凉犯

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予归行都，以此曲示国工田正德，使以哑觱栗角吹之，其韵极美，亦曰瑞鹤仙影。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

以上两首，且看他如何示范音律。

【白石词风特色】

在乐则琴，在花则梅，在仙则藐姑冰雪，清冷幽绝，是白石本色。“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可以形容之。

三、结语

白石词整体上继承的是周邦彦词的风格，但与清真绵丽秀整之面目不同。白石词清空骚雅，泠然御风，而深委婉曲，又出清真之右。白石词对后世的史达祖、张炎、周密，以及清初的浙西词派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因为隐曲，自然易致晦涩，是为小疵。白石词在南宋雅词作家中风骨最高，人谓堪与北宋诸家抗手者惟一稼轩，其实南宋雅词作家之能与稼轩抗手者，亦惟一白石耳。南宋词人，必首推二公，孰者更强，正如刘熙载所云：“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总按】

本系列至此结束，总计十篇。两年前的稿子原是十二讲，还有两个是吴文英和李清照，以后有机会再讨论。

（图片来自网络）

千古词心⑩│姜夔—垂虹孤月野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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