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结婚的姑妈,被学生家长打进了医院

原创曹荆棘 全民故事计划 昨天
姑妈想明白了,男人和婚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42个故事—

2015年,姑妈已经44岁了。
刚过完元旦,学校即将放寒假,姑妈像往常一样,扎着蓬松的大波头,拎着最爱的米色羊皮包包,手里捧着数学书,踏上熟悉的讲台。
这时的她,并没有发现有一个胡茬丛生的男人正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等待着她。
这天,姑妈准备给学生们讲解昨天的考试题。
她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板书。
忽然,她感到头发被一股蛮力硬生生地拉扯着,她猛地叫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拽着头发往教室外面拖。
姑妈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掐住男人的胳膊,然而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由这个男人拖拽。学生们束手无策,大叫起来,不停地喊着“老师,老师”。隔壁班级的几个男老师听到异常动静,火速赶了过来,联手才制服了歹徒。
校长报完警,又打电话给爷爷。爷爷很紧张地问了句人有没有事,校长说没见血,爷爷说:“那就让她哥哥来吧,我没这个女儿。”
之后,爸爸带着我立马赶了过去,我看见姑妈落魄地瘫在椅子里,头发凌乱,衣服裤子沾满了灰尘。姑妈的身子微弱地抖动着,我本以为是她仍旧惊魂未定,后来才看出来是姑妈哭了,她在小心翼翼地啜泣着,生怕被人发现。
我感到心疼不已,在我的眼里,姑妈对我来而言就是如同张爱玲一般的女子,有学问又有气质,我从来没看见过现在这样的姑妈,弱小无助,像是被丈夫遗弃的可怜女人。
后来,从警察那里得知,行凶的男人是姑妈以前教过的学生的家长。
造成这一切的起因,是这位家长的女儿最近跟他出柜了。她不会结婚,更不会生孩子。这名家长将一肚子的气撒在身为教师的姑妈身上,觉得是因为姑妈自身的缺陷才会误人子弟。
男人咬牙切齿地跟警察说:“我是在替大家出气,必须要让这些害虫教师付出代价。”
即便姑妈连续几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也挡不住被这样的家长评判为“害虫”。姑妈人到中年,至今未嫁,在小城市一直被周遭人所诟病。
爷爷为此甚至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他曾经发下狠话,“要么她来我坟头见我,要么我去她坟头见她,否则两个人活着谁也别见谁。”
姑妈性子刚烈,竟也默认了爷爷的做法。
再也不回父母家。有时候想家了,姑妈就买些礼品,让我带给两个老人,但爷爷总会把礼品全部扔进垃圾桶,让奶奶去倒掉。奶奶偷偷地在楼下把礼品拆开,藏在衣服里拿回家。
有一年中秋节,姑妈买了很多黑布林。奶奶在楼下拆水果盒子,跟我念叨,你爷爷年轻时,最爱吃这种黑色的李子,又甜又酸。
奶奶说着,眼泪就跟冲破皮的李子汁水一样冲出了眼眶。我拿了一颗,用衣服擦了擦上面的白霜,放进嘴里,只觉得酸,甚至有点苦。
姑妈不结婚,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男人。
相反,姑妈谈过两次恋爱。
1993年,22岁的姑妈去了南京上大学。
读书期间,隔壁学校的学长追求她,从未享受过甜蜜滋味的姑妈,很快就坠入爱河。
一向开明的奶奶却反对姑妈在校园谈恋爱,认为这是在浪费学习时光;爷爷却很赞同,觉得女孩子上了大学后,有个文凭就够了。
“婚姻才是人生的大事。”
那个学长家在长春,每逢寒暑假,姑妈都会坐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去东北找他。而每当姑妈收拾好衣物,即将北上,爷爷和奶奶之间势必会爆发一场战争。奶奶根本不放心小姑娘家家的,跑那么远的路,而且她认为那个学长不是个好人。奶奶的依据是,俩人从大一谈到大三,从未见过那个男孩来过南方一次。
爷爷却认为北方男人基本都是这个样子,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他甚至盘算好等两人毕业了就赶紧把姑妈嫁出去,然后生个孩子,趁着自己老当益壮,还可以帮忙看看外孙。
原本谈恋爱不是大事,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姑妈到了大四那年,竟然未婚先孕了。
在医院,姑妈整个人就懵了,那个年代,作为一个学生,怀孕是一件恶劣的事。
姑妈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了那个学长。学生二话没说,让姑妈把孩子打掉。
其实,姑妈早就猜到了他会这样说,她也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对于两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说,这个孩子就是通向未来的绊脚石。
即便这样,姑妈还是心有疑惑,明明每次都有保护措施,为什么还会怀上?
学长这才坦白,有一次偷偷地把套子拿下来了,因为他觉得这样会更舒服些。
之后,学校向爷爷奶奶通报了这件事,很快,整个村就都知道了。
素来好面子的爷爷,气得血压飙升,立马就住院了;奶奶则一个劲地掉眼泪,不停地指责,是爷爷害了他们的女儿。
受伤害最大的当然是姑妈。
年轻时的姑妈像每个小姑娘一样,憧憬着美好的爱情。但自从她将孩子打掉的那天起,原本朝气蓬勃的她,整个人都消沉了许多。
1997年,姑妈大学毕业,决定留在南京。
在大学班主任钟老师的介绍下,姑妈去了一所小有名气的小学任教。那里的老师大多是南京本地人,这让农村出身的姑妈感到很自卑。
工作了半年,姑妈带出来的学生成绩远低于其他班,家长们怨声载道,让班主任换掉姑妈,其中有个家长,在姑妈的大学有点关系,他打听到姑妈在大学毕业前堕过胎,于是在家长会上指名道姓地将这件事捅了出来。
班主任的压力很大,不得已去请求校长,要求将姑妈换掉。为了不让大家为难,姑妈给钟老师打电话,说了想要主动辞职的想法。
钟老师很喜欢姑妈,她坚信姑妈将来会是一名非常优秀的人民教师,只不过现在是一道槛,需要吃点苦跨过去。她安慰姑妈,又去跟校长说情,校长才同意安排姑妈去教新的年级。
钟老师是江苏淮安人,嫁到了南京,生了个女儿,姑妈很是羡慕她。在钟老师的建议下,姑妈决定从改变自己的形象开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姑妈开始留大波浪。在穿着上,姑妈一改往日的色彩搭配,以纯色为主,还买了一只精巧的手提包作为标配。
烫大波浪的姑妈 | 作者图
之后,姑妈借来很多老师的教案,仔细研究,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教学方法。
在姑妈的课堂上,学生的笑声越来越多,平均成绩也逐渐名列前茅,姑妈也渐渐找回自信。
然而这时,又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世界。
姑妈叫他老方,两人相识于老方的小茶馆。
老方性子急躁,扛不住事儿,只要一来事,就坐立不安。他原本是一名医生,有次给病人做手术,心里惦记着其他事,划破了病人的内脏,导致大出血。虽然老方最后还是将那位病人救了下来,却也因此丢了医生的工作。
为了吸取教训,老方就在栖霞开了一家曲径通幽的茶馆,闲情雅致,却对姑妈一眼钟情。
经历了大学那场风波后,姑妈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仍然有所忌惮。刚开始,姑妈对老方的示好不知所措,其实她心里明白,老方是个好男人,但她就是无法接受老方。钟老师劝解姑妈,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将过去的事放下。
她必须要勇敢向前看,大胆去爱。
听了钟老师的话,姑妈努力试着放下过去的那些事,慢慢地去接纳老方。
在两人尝试交往的日子,姑妈向老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而老方拿出了男人该有的绅士风度,他说,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爱姑妈。
可是,横梗在两人之间的,是姑妈对于亲密动作的忌惮,哪怕只是牵手。她向老方承认大学那件事给自己造成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老方要拉着她去看医生。姑妈断然拒绝,她觉得看心理科跟去精神病院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吵架。
那是夏天的一个夜晚,姑妈回忆说,当时的茶馆已经没人,只剩下老方咆哮的声音。
姑妈被吓到了,坐在椅子上哭。
老方突然拉住姑妈的手,把嘴往姑妈的脸上凑,想要强吻她。姑妈用尽浑身的力气,推开了老方,然后拼命往茶馆外面跑。
但是,没走几步,姑妈又被老方拽了回来。
老方一把抱住姑妈,想要继续强吻她,接着,老方又去撕扯姑妈的衣服。
这样的老方与刚认识的老方判若两人,姑妈无力反抗,只能大声喊救命。
老方听到姑妈喊救命,慢慢冷静了下来,跪在地上,向姑妈道歉。姑妈头发凌乱,精神恍恍惚惚,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着发呆。
而姑妈的第二段恋爱,也因此结束了。
在南京又待了两年,姑妈回到老家县城教书。
这期间,姑妈不曾主动去认识任何一个男人。
回家后,姑妈很明确地告诉爷爷奶奶,此生将不会嫁人,好好工作,侍奉二老。
爷爷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但姑妈想明白了,男人和婚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姑妈说,那几年,她已经看穿男女的这些事,她觉得生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太过于弱势,而自己又是弱势中最没有好命的那一个。
与其把自己托付给别人,不如托付给自己,安稳平静地过好这辈子,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和姑妈的老家 | 作者图
在县城中学教几年书后,姑妈迎来了三十岁。
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年轻时流过产,放在我们农村,是一个巨大的污点。这些年,姑妈逐渐成为旁人闲聊时必不可少的谈资——你看看那谁家的女儿,老早读了个大学,有啥用?读书时瞎搞,工作时没人要,断子绝孙咯。
迫于流言蜚语,爷爷一再逼迫姑妈无论找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必须马上结婚。
奶奶因此还警告爷爷,别忘了,当年大学里的那件事是怎么造成的。
奶奶读过书,思想开明,她觉得既然孩子选择不婚,就随她好了,她觉得适合走哪条路,就让她开心地走。偏执而又传统的爷爷,为此跟奶奶吵了很多次。他俩年轻时十分相爱,否则家庭背景悬殊的他们,也不会走到一块。
可谁曾想,到了晚年,他们会因为女儿的婚事,站在彼此的对立方,剑拔弩张。
终于,在一次家庭争吵中,爷爷和奶奶从口头争论演变为肢体暴力。
那天晚上,年迈的爷爷不知道从哪儿积攒了一股力量,一把推倒了奶奶。
我听到奶奶痛苦地喊了一声,眼泪一下飙了出来,想去打爷爷,也被他推倒在地。
奶奶左手抱着自己的右臂,一条腿无法伸直,很明显胳膊和腿已经摔断了。
爷爷不管不顾,又要去打姑妈。
姑妈不能还手,只能从院子里跑出去,又连夜逃回了县城。最后是爸爸制止了爷爷,他把发了疯的爷爷拖到小房间里,锁了起来,然后去找村委会借了一辆车,带着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我,把奶奶送到县医院做手术。
从那天起,爷爷发下誓,要跟姑妈老死不相往来,和她断绝了关系。
断绝关系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姑妈,不婚的她,日子过得很舒服。奶奶特意说,她这不是自私,也不是不孝,而是活得太过真实。
那时候,姑妈当老师的工资,完全够她在这座城里的生活开销,但她开始未雨绸缪,既然打算不结婚,她必须赚更多的钱,给自己养老。
凭借着不错的流水,稳定的工作,姑妈在银行贷了一笔钱,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去南京玄武买了套房,而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姑妈尽可能地学习经济和理财知识,关注国内外的新闻,用闲钱买了很多基金,又赚了很多钱。
就这样过了几年,她比任何人都过得滋润。
而正是因为有了钱,突然之间,给姑妈介绍对象的媒人几乎快要踏破了我们家的门槛,姑妈也都一一婉拒。有几个男人,奶奶觉得还不错,但姑妈都是避而不谈。
久而久之,这些阿婆开始在村里碎碎念,说姑妈肯定有些问题,要么是身体不行,要么就是心理扭曲。这些话,每次只要传到爷爷的耳朵里,他都会大发雷霆。
有一回,他提着锄头,冲到一个阿婆的家里去了,警告她,让她少说话,多积德。
即使自己对于姑妈不婚有意见并且气愤,但爷爷也不容忍任何外人多说一句。
而作为命运的补偿,姑妈深受学生的喜爱。
姑妈如钟老师所说,成了一名优秀的教师,她的数学课生动有趣,教出来的学生,数学成绩是全县最好的,她也因此被评为特级教师。
有一次,上级教育部门组织学校领导召开了一个校领导干部会议,说是想让姑妈来做学校的副校长,问问学校领导层的意见。领导层觉得姑妈很合适,能力突出,品德优良。校长办公室将姑妈作为副校长人选的情况进行了公示。
这时,关于姑妈生活作风的问题,又不知被哪个家长投诉到了校长办公室,后来甚至被投诉到了负责教育领域的市级分管领导那里。
市里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来找姑妈谈话,姑妈很是惊讶,不就是年纪大了没结婚么,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最终,因为所谓的“作风问题”,姑妈与副校长一职失之交臂。
姑妈十分不解,她不明白,自己不婚不育跟她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后来,校长专门找到了几个投诉的家长,也叫上姑妈,组织了一次沟通会议。
在那次会议上,家长们担心姑妈的“新思想”会传播给学生们,让他们走上“弯路”。
姑妈说:“如果觉得学生受到了我的毒害,可以请校长帮助他们转班,或者请校长将我调走,但想让我改变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几个家长面面相觑,只能作罢,因为姑妈的教学能力,全校都有目共睹。
也有一些执着的家长始终认为,姑妈是存在某些问题的,怕影响到自己的孩子,就时不时地去找校长反映。姑妈问过校长,“他们的诉求究竟是什么?希望我能达到什么样子?”
校长回她,“他们希望你能正常地结婚生子。”
姑妈瞬间如鲠在喉,难道不结婚,在这个社会就无法立足吗?就不能当老师吗?
直到那天,她正在上课,被那个满脸胡茬的家长拖了出去。事情发生后,姑妈开始陷入了自我怀疑,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在姑妈住院期间,我跟奶奶爸爸去看她,爷爷却从未露面。跟躺在病床上的姑妈说话时,姑妈往往沉默不语,眼神空洞。
医生说,这是因为病人产生了略微的抑郁,需要一段时间进行调整。
后来,隔壁病床住进来一个骨折的小女孩,她活泼可爱,慢慢地跟姑妈熟络起来。
姑妈很喜欢她,每天都教她数学题。
只有跟小女孩相处时,姑妈才是放松的。她是真的喜欢教书,也是真的喜欢跟学生相处。
但出院后,她毅然决然地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又回到了南京。
这些年来,兜兜转转,在小县城,流言已经让她无法待下去。
很快,姑妈就在南京开了一个课外辅导班,在社区里有了口碑,学生也越来越多。家长们每周末把孩子送过来,顺便跟姑妈唠唠家常,但每次问到一些家庭情况时,姑妈总会说,自己的老公是开出租车的,经常不在家。
眨眼,姑妈50岁了,在南京买了两套房子,一辆汽车,闲时就去听听讲座。老家依然流传着姑妈的流言,但她已经不再放在心上了。

作者曹荆棘,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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