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与柳永的角力:一场关于宋词该走向高雅还是市俗的百年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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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78年,李煜死了。
对于宋太宗而言,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但对于汴京城的市民而言,却是个坏消息。那个写“剪不断,理还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人死了,他再也不会出新歌词了,我们还能听啥?
听啥?死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不成?宋太宗野心勃勃地宣布:我大宋朝人才济济,千军万马都搞得定,还搞不了几首流行歌词?大家等着,看我大宋朝文化事业蒸蒸日上。
宋太宗在位二十余年,又是修史又是编书,皇皇巨著搞出不少,可他执政期间,经典流行歌曲一首也没产生。这真怪了。
词,经过晚唐温庭筠的改造,算是登堂入室,到五代已经名家迭出,但是在宋朝很长一段时期,词的创作都陷入低谷。
直到一位神童与一个浪子横空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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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神童姓晏名殊,来自江西临川。
他7岁就能下笔成文,14岁参加殿试,获同进士出身。18岁的时候,晏殊当上了太子舍人,这是陪太子读书的角色。皇上一般都会选择思想好、品行好、学问好的三好生担任这个职务。
晏殊陪的这个太子,就是赵祯。等到赵祯当了皇上,晏殊作为潜邸旧人,政治前途一片光明。他35岁就担任枢密副使,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此后,他出任过地方大员,也担任过枢密使、副宰相、宰相等中枢要职。
而那个浪子就是柳永,原名柳三变,来自福建崇安。
柳永和晏殊是同时代的人,年龄可能比晏殊还大七岁。他父亲柳宜最高职务干到副部长,因此柳永算是一个官二代。
柳永小时候好学上进,十几岁就写了一篇优秀作文,中心思想是知识改变命运,其中有这么几句:“好好学习,穷二代能当官;不好好学习,官二代也会变穷(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可见,柳永也曾经是一名妥妥的五道杠少年。
他二十岁的时候,在老家待不住了,要去寻找诗和远方。他到杭州、扬州一带游历,开拓了视野,也学会了寻欢作乐。
父亲老柳当时在汴京城任职,就吩咐柳永来京城,可能是想可以好好管教一下儿子。可老柳始料未及的是,柳永一到繁华的京城,就彻底放飞自我。他一头扎进了歌馆妓院,成为人人皆知的青楼浪子。
当二十岁的晏殊在官场打拼应酬的时候,奔三的柳永在青楼放浪形骸。
科考迫在眉睫,别人问柳永,备考得怎么样了?柳永散发出迷之自信,挥笔写下:“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头名状元我已经预定了,到时候我将会和皇上愉快地交流。
但是,现实很残酷,给了他当头一棒、二棒、三棒、四棒。没错,有人统计,柳永连续四次公务员考试都落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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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智商高,情商也高。他做人外圆内方,做事严谨认真,赢得了宋真宗、宋仁宗两代领导人的高度信赖。
这位少年得志的高官,最大的爱好就是举办酒宴。每天下班回家,总会有一帮文人到他府上拜访。晏殊就吩咐:“今晚开趴体,一个都不能少。”
领导请客,大伙自然奉陪。晏殊吩咐歌妓唱曲,在曼妙的歌声中,一道道佳肴摆上,一杯杯美酒饮下。
酒过三巡,晏殊笑眯眯地对歌妓们说:“你们才艺都展示过了,轮到我的才艺展示时刻了。”就开始挥笔撰写诗词。
能到晏殊家做客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宋祁、欧阳修、富弼、张先、王琪他们,个个才华横溢,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晏殊带领他们,一起创作流行歌词。
在当时,领导干部写歌词者大有人在,但都是闲暇之余偶尔为之。要是专门拿出精力写这个,被人看作是不务正业。
比如后生晚辈王安石就对晏殊的作风很看不惯,说:“堂堂宰相一天到晚写流行歌词,这还靠谱吗?”
不过,晏殊乐此不疲,他带领最高雅的文人,写着最高雅的歌词,大大提升了宋朝娱乐界的艺术水准。
晏殊来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欧阳修也来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张先再来一句:“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宋祁又来一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怎么样,高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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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得意,也有人失意。考场屡战屡败的柳永根据自己的心路历程,创作了一首歌曲《鹤冲天·黄金榜上》。
该曲一经问世,迅速成为年度神曲。每次科考成绩一公布,一群撸瑟就躲进KTV里,一遍遍唱着“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宋仁宗赵祯当时还年轻,也是柳永的铁粉,经常让宫女唱柳永的歌曲。这首《鹤冲天·黄金榜上》被他听到了,宋仁宗不高兴了,这分明是和大宋核心价值观唱反调,于是他从柳粉转为柳黑。
皇上不高兴,后果很严重。有一年,柳永的科考成绩不错,宋仁宗说:“柳永嘛,还要什么浮名,去浅斟低唱吧。”
既然不受皇上待见,柳永就彻底去搞词曲创作。他把自己在青楼妓馆的经历,谱写成歌词,制作出一首接一首的经典歌曲。
柳永最厉害的是给歌妓量身订做歌词,比如他给一位叫秀香的歌妓打call——
秀香家住桃花径。
算神仙、才堪并。
(住址很重要,要不上哪找去)
层波细翦明眸,
腻玉圆搓素颈。
(眼睛大大、皮肤白白)
爱把歌喉当筵逞。
遏天边,乱云愁凝。
言语似娇莺,
一声声堪听。
(会唱歌,歌声清亮又甜美)
洞房饮散帘帏静。
拥香衾、欢心称。
金炉麝袅青烟,
凤帐烛摇红影。
(听完歌喝完酒,进入秀香的卧室,香艳又浪漫)
无限狂心乘酒兴。
这欢娱,渐入佳境。
(柳永介绍自己的消费体验,给大家种草)
犹自怨邻鸡,
道秋宵不永。
(被鸡叫吵醒,还意犹未尽)
别人写歌妓,“满楼红袖招”、“慢引萧娘舞袖回”,都是一笔带过。柳永写歌妓,调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切感官,活色生香,引人遐想。
这是超级文案的水准,比小卡片宣传效果好得多。歌妓一旦得到柳永为她们定制的歌词,立马声名鹊起,身价十倍。他用歌词捧红了一大批歌妓,他也赚取了不菲的稿费。
柳永市俗化的词风,受到了市民阶层的追捧,也遭到文人众口一致的批判:太俗了,这个柳三变应该改名叫柳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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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在府中带领文化精英,推动宋词登上了一个新高峰。
在词的长河中,从唐末到五代,最亮的星就是温瑞卿、韦庄、冯延巳,尽管各有风格,但整体是一脉相承。
晏殊是冯延巳的衣钵传人,他把冯延巳文雅清丽的词风发扬光大。冯延巳身处五代乱世,还带着末日悲歌的意味,而晏殊正逢北宋盛世,词风更加淡定从容。
晏殊和文人们探讨如何让诗词更高雅,如何低调地奢华、含蓄地炫富。他很有心得地分享经验:
“寇准说‘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不如白居易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有富贵气象。”
“写富贵的诗词,去描写金银锦绣之类就弱爆了,要突出气质。大家可以参考我写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高!太高了!你想啊,家里有成片的院落,院落里还有一个池塘,池塘边还种植着梨树、柳树,那肯定贼有钱。加上“溶溶月”、“淡淡风”,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这才是炫富的最高境界。
对晏殊而言,撰写歌词是公务闲暇之余,非常风雅的消遣活动。没错,“闲雅”就是晏殊的创作精神,在他看来,这才是纯文学该有的样子。
有一天大雪纷飞,晏殊来了兴致,召集一群文人到府中饮酒作诗。
他的得意门生欧阳修也在酒宴之中。此时正值宋夏战争期间,边关军情不断,领导却在家里歌舞升平,于是欧阳修“无事招嫌”的毛病又犯了。
他挥毫刷刷刷写了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
须怜铁甲冷彻骨,
四十余万屯边兵。
四十万戍边士兵好可怜啊,他们此时正在风雪之中,冻得瑟瑟发抖。
好心情、好气氛,一下子让欧阳修给破坏了,酒宴不欢而散。事后,晏殊对人说:“唐朝时,名流韩愈参加名相裴度的酒宴,也会写‘园林奇巧多么美丽,音乐高雅多么美妙(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不会像欧阳修这般胡闹。”
晏殊的词,追求华贵从容的美感。他视觉的立足点在亭台楼阁,从亭台楼阁看亭台楼阁,比如“斜阳却照深深院”;从亭台楼阁看外面世界,比如“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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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柳永正行走在天涯路上。
既然仕途无望,他离开了汴京城,开始了落魄江湖载酒行的生涯。他的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他的目光和心灵触向了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在与乐师、歌妓的交往中,柳永的音乐素养得到不断地提升。晏殊、欧阳修,以及后来的苏轼,对音律都不算精通。也就是说,只会作词,不会作曲。而柳永是北宋第一个词曲兼通的乐坛达人。
以前,文人主要写小令,三五十字,比如《浣溪沙》、《如梦令》、《木兰花》。他们很少写慢词,就是长篇歌词,毕竟慢词对音律知识要求太高。而精通音律的柳永大量创作慢词,动辄上百字,甚至二百多字,顶得上一篇文章了。
小令只能捕捉一个场景,慢词可容纳的内容就多了。于是,歌妓的美丽多情、城市的繁华喧闹、河山的秀美多姿、客途的寂寥苦恨,都在柳永词中出现了。
更重要的是,柳永在语言风格上,不是承接五代,而是从乐师歌妓那个路子出发。他写景写人写情,都带着直白通俗的风格,一听就懂,没有隔阂。大多数人不具备太高的文化修养,听“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总觉得不如“遇良辰、当美景,追欢卖笑”来得明白过瘾。
柳永的路数,在当时人眼中,是旁门左道,但是这条路越走越宽,居然闯出一片新天地。
此后的一代才女李清照评价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就是说柳永在词曲上摆脱了五代风格,引领宋词走进了新时代。
6
某年某月某日,晏殊与柳永两位词坛大咖会面。一位是高雅派的宗师,一位是市俗派的先锋,两人狭路相逢,将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晏殊问:“你来了?”
柳永答:“我来了。”
晏殊道:“你不应该来。”
柳永道:“可我必须来。”
当然,上面都是臆想,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晏殊问:“俊贤还写歌词吗?”
柳永答:“跟相公一样,我也写歌词。”
晏殊说:“晏某虽然写歌词,可是我从不写‘针线闲拈伴伊坐’。”
柳永胸口如遭重击,面色惨然,悄然退下。
这次会面既没有东邪西毒华山论剑的豪迈,也没有南慕容北乔峰少林交手的酣畅,而是呈现一边倒的局面,晏殊居高临下,柳永灰头土脸。
没办法,人不是活在诗词中,而是活在现实中。此时的柳永已非目空四海的浪子,他要回归主流社会。他五十高龄喜中进士,热巴巴地跑到晏殊那里找门路,希望能安排个好职务。
柳永铩羽而归,心中一百只羊驼在奔腾——你管得了我,还管得了歌迷爱听谁的歌?
晏殊的词,不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饱受赞誉,“风雅蕴藉,温润秀洁”,就像一块美玉,无可挑剔。但是传播范围太小众,毕竟“炉香静逐游丝转”这样微妙的意境,凡夫俗子很难领悟。
柳永就不同了,他是超级流行天王,他的歌词传唱度极高,“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类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邓丽君的歌声。
关于柳永歌词是否具备文学性,一直是争论的热点话题。柳粉、柳黑势不两立,为此两派之间经常口诛笔伐。主流文人认为柳永是流量明星,“不知书者尤好之”,柳粉文化素质极低。
有个进士叫刘岑,有一次在公共场合大肆批评柳永的歌词。一个老者走上前递给他纸笔,说:“您说柳永歌词不好,那您写一首让我们欣赏欣赏。”
刘岑惊愕,立马闭嘴不语。
7
晏殊与柳永此后再没有见面,但是他们统领的高雅派和市俗派形成了两股力量,如同华山派的气宗和剑宗,一直在明争暗斗。
高雅派就像气宗,主张:“词要含蓄不要直白,要闲雅不要市俗。唯有深厚的修养,才能构建精妙的意境。”
市俗派就像剑宗,主张:“法无定法,招无定式。鲜活的语言,才有生命力,才能成为喜闻乐见的好作品。”
晏殊、柳永之后,词坛英才辈出,苏轼、秦观、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无不游走在高雅与市俗之间,兼收并蓄,甚至达到以俗为雅的绝妙境界。正是两派合流,内外兼修,才造就了宋词的黄金时代。
从这个角度说,晏殊、柳永都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
可惜的是,高雅派与市俗派平衡的局面最终被打破。文人们越来越喜欢关起门来专心搞创作,他们在小圈子里相互品评,相互点赞。
“史兄一句词用了三个典故,高啊!”
“吴兄文笔幽邃,意境深远,妙啊!”
填词成为文学圈的事情,跟歌妓没什么关系,跟贩夫走卒没什么关系。经过一代代文人的不懈努力,高雅派终于大获全胜。
但是,宋词却走向了衰落。南宋中期之后,词坛的创作越来越追求高雅,却越来越没有生命力,几乎没有产生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
岂止是宋词,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会有高雅与市俗两种力量在角力。雅与俗,既相互对抗又相互滋养,形成相克相生的生态平衡。一方死了,另一方也无可避免地凋零。艺术应该像Beyond乐队所唱的那样——
愿这土地里,
不分你我高低。
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
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