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32)——咱们谁跟谁呀
生病住院期间,老同学来看我。月饼说:大家早就商议过你的经济问题,都想支持你,可你太要强,怕伤你自尊心没提出来。这次你住院,同学们再一次商议后做出决定,委托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每个同学每月支援五十元。我们孩子都大了,这点钱拿得出。你要相信,不管你遇到多大的困难,老同学都不会不管你。我们老了不能动了,还有孩子们。
我听了泪水涌出,我确实在为钱的问题犯愁,特别是这次住院,每天一大笔花销,惶恐得很,同学们的决定让我魂归心安。这钱也不要我一人单用,就算是同学互助金吧,我先用,以后谁有困难也可以用。
自由说:用同学的钱要心安,你不要当作负担接受。我们是几十年的感情了,况且,你在精神上帮助我们还少吗?同学就是要互相帮助,有难处才显出朋友。
排骨也说,你想吃什么,有什么需要,就说,我们知道往哪儿使劲才高兴呢。
出院后先用这钱请个小保姆吧,别舍不得花钱。班长下令。
高中同学每年至少两次聚会,一次是正月初四,一次是我的生日。其他时间,来了就收拾屋子,清炉子,晒被褥,整书架,擦地、擦车,帮我洗头发。多少年了?一些久不联系的同学以为我早死了,知道还活着,便也聚拢过来。同学的同学,如小二的大学同学罗罗,也认定自己就是同学,聚会、加入同学互助金之类的事不能落下她。数学老师听小二说我还活得有滋有味的,同学们常在我这里聚会,便也来了。同学们私下都管他叫“小代数”,是因为他教代数,还是源于他的口头禅“那小代数”。他认为代数简单,大家都应当拿高分。在我的生命中,老同学与我的关系最密切,给予我的帮助最大,有些时候甚至超过了亲人。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甚至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走在我身边的总有这些老同学。我对老同学,甚至都不能用“感激”两个字来表达,她们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许多时候不需要召唤,她们便能感知到我的需求,最及时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在我接触了无数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我才知道,真正能够让我任性地表露自己的,也只有和几个老同学在一起的时候。
与老同学一起逛北海公园,她们轮流推着我的轮椅,走得很轻松、年轻,很少有这样的享受。微风拂面,边走边谈:第三次浪潮,第四次工业革命,企业改革,体制改革。
排骨约月饼日后个人开业搞电器。我建议成立咨询设计中心,搞农技训练所。
自由倡议,退休后开饭馆,我当会计,排骨做出纳,小二、老板搞公关,老边任总务,孙恂做董事长,月饼是总经理。大家半真半假,笑得前仰后合,自由继续畅想着:饭馆要高雅,服装要美,等我们赚钱后就办一个出版社,先出孙恂的传记。
我说要融合文化元素,饮食文化,服装文化,装饰文化,人际文化。要有音乐、文学欣赏表演,像巴黎拉丁区的小咖啡馆,成为名人聚会处。
排骨最现实,立即开始履行职责:现在开始集资,大家把钱交到我这儿来。
一个个旅游团默默前行,导游打着小旗,拿着扩音器,一脸疲惫。忽见湖东一片紫红,原来是数畦牡丹溢芳喷艳。旅行团立即活跃起来,人叠人地寻找拍照位置。我们也久久伫立,陶醉期间。湖北岸的植物园正举办世界花卉展览,数百人长龙绕来绕去,限量一批批放行观览,等半小时仍不见进一批,经“政治局”临时会议表决不看如此费时的展览。往静心斋,高槛曲廊,轮椅上下进出,游人常常贴壁让路。厅堂、书房、琴室,均硬木螺嵌,游廊水榭依山傍水而设,一个幽雅小天地。
排骨推着我的轮椅问,你有没有野心?
有,干嘛?
登香山鬼见愁如何。好好练,明年我们一起上。
怎么想起登香山了?
看你手里一直玩着落叶,想起以前登香山给你带回松树叶,你闻着那么喜欢。
我闻闻手里的叶,心里畅快,谢谢你给我鼓劲儿!
后来饭店没开,香山也没去。其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事是想了就一定能够做得到的呢?未必知道做不到的事就都不去想它,有时大家在一起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也是十分快乐的事,特别是和老同学在一起的时候。
我提议过集体生日,不记得是哪一年,是五十岁生日或之后的哪一年?老同学聚会从刚开始时的以我为中心,单纯关心关注我,逐渐地成为同学们交流的平台,大家互通信息,发表议论,沟通感情。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同学们的话题离我那么远,似乎都与我无关,工资,加薪,晋级,房子,装修,衣料,丈夫,孩子,工作。我偶尔插话,似乎也不搭题,大家也不怎么理会。干脆闭上眼睛,反正大家都知道我眼皮无力撑不开,思想游离聚会的同学。人们日常生活所关注的内容,与我几乎没有交集,仿佛我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被隔离的世界,一个与这个现实世界平行的世界,我并不属于她们。她们来聚会,关注我时是暂时放下她们日常的关注,我便以为我们是在同一个世界上。一旦对我的关注减少,或不再刻意关注,她们的世界就显现出来了,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我。这是因为残疾吗?因为残疾,我与她们不同属一个世界吗?我的归属在哪里?我的世界就只有我孤零一人吗?隔膜和距离感产生,孤独的伤感在心中蔓延。
晚上,自由打来电话,怎么啦,情绪不佳。
你感觉我情绪不佳?
可不是吗。刚才月饼还在电话里为你担心呢。
我眼泪立即涌出,我是感到与你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自己觉得很无趣,很厌烦。
社会变化快,人与人之间存在距离感是正常的,就是对至亲的人,有时甚至我对孩子,对丈夫也会感觉到距离。有距离感并不见得就是不好,特别是在感情上。最近,我单位一个五十五岁的女同志突然死了,脑溢血,平时没什么大病。家人突然遇这样的打击,几乎受不了,尤其是她丈夫。我由此想到,自己应当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与亲人的关系应当“松散”,这样,生死的自由度也大,自己的死就不至于给别人带来太大的痛苦。
你说的也是个理。我们都容易陷在感情里不能自拔。
是啊,在儿子问题上你不也都劝我要放松。上个月他上学去了,执意不让送,我只送到汽车站,把心丢在了104路车站。晚上骑车回来,在车站站一会儿,想收回失落的心,骑上车仍没心,直到回到家里,看见我的“金不换”老伴,才又回到了两个人的世界。心慢慢回来,静下来,还要努力耕耘两个人的世界。
看来孩子比我们更懂得距离的重要。
是呀,我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去耕耘,却得到他一片赤子之情,我满足极了。我就告诉他,养他不求送终,不求光宗耀祖。可以不做官,可以不发财,但不可不做人。要顶天立地,自由自在,为了自己的心而活着。唉呀,一说儿子就又扯了这么多,你无儿无女,对你也许是不尊重,也许是刺激,但我们都与自然相融了,我的儿子是大自然的儿子,当然也是我们共同的儿子。让大自然保佑我们的儿子吧。
月饼也打来电话:你不要有失落感,什么都没有失落。
或许问题的根源还在我自己身上,骨子里仍是以我为中心。一方面,想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留给老同学,不是我需要支撑着才能面对社会时表现出来的那个强硬模样,希望得到你们对我更多的关心;另一方面,我希望老同学关注并参与我的事业,事业体现我存在的价值,藉此获得更多关心。一旦期望与现实之间有落差,就觉得是被忽视,被冷落,便自卑。
请你相信我们之间的真诚和友谊。我依然敬佩你,信任你,更珍惜我们的友情。几年来,我觉得我对红尘看得太破了,生活中的我整天忙忙碌碌,在家似乎是个贤妻良母,有板有眼地过日子,工作中也跟着官僚机构的节奏,一丝不苟地混日子,但是我的心很冷,很灰,很老。我曾经心很高,但我的悲剧性格造成我一事无成。我与世无争,随遇而安,胸无大志,意志薄弱,还摆脱不了世俗,活得很累,常常感叹自己枉来人世一趟,但又不甘心,因此经常自卑烦恼。这些年来,我似乎什么都不太相信,对外面世界的什么潮流,什么热,我只是冷眼观看,既没有激情去参与,又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认识,因此我总不能被潮流所裹挟。那么我信什么呢?我笃信生活。生活给我一份真诚,我就感动,生活给我一份爱,我就感到温馨。生活也给了不少的烦恼和困惑,甚至生活得很累,但我们必须脚踏实地地生活,走完人生之旅。
你的生活经历丰富,是我所不能企及的。
这么多年我不深思,常常感到笨嘴拙舌,表达不出自己的思想。有时思想很活跃,常常一个人呆呆地胡思乱想,看了什么文章,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感想,就是表达不出。有时会突发什么灵感,就像火星一样,一瞬即熄,什么也没有捕捉到。我好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没办法,只剩下自卑,自卑到认为自己是个低能儿,羡慕任何人。
我们都有很深的自卑心理,只是表现形式不同。隐忍是一种自卑,以我为中心也是一种不自信。我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同学们来祝贺我的生日,生日谁都有呀,从现在开始我们过集体生日吧。
过集体生日,这个主意好。就定在六月一日这一天如何,让我们的生日如同儿童节一样快乐。
后来经“政治局”研究,决定每年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便是我们的集体生日。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同学聚会内容的转变,恰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参与社会越来越多,独立能力越来越强的原因。在同学们心中,我已不再仅仅是被同情和关照的对象,而是同学中平等的一员,她们是希望把我拉入她们的世界,而不是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
二哥去世后,我的精神再一次陷入低谷。老同学聚会,关心我的身体。我说:几次病危住院,让我很感慨。我不服老,可也已经快六十岁了,比医生断言的存活五年,已经赚了几十年;我不服病,可这病与我不离不弃几十年,自我康复让我获得了与疾病共存所能享受到的生活快乐。我努力过,再努力过,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该接受的时候了。这些日子,我想到了死,我想如果再出现病危是不是不要再抢救了,同学互助金是不是也不用再征集了。
大家听了,都劝我想开点。
月饼说,命由神定,不必要想太多,想了也无用。我们几个,除小二年龄小,其他几个也都要步入老龄了,身体有些功能衰退了是正常的。找点乐趣,活着就好。
我是成了负担了。
咱们谁跟谁呀!四十年你是磁心,把大家吸在一起了,是我们老同学的精神力量,要说是负担就见外了。
老边说,现在我们孩子也都大了,不在身边,只有我们老同学一起最相亲。
这都是太阳黑子闹的,今年是活动峰年,你身体弱感觉明显是正常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自由总结。
排骨说,我问了佛,你没事的,还能活好些年,做好些事。
小二拉住我的手说,你不能太累了,要给自己减负,不必再去添砖加瓦了。
老板说,赞成。俱乐部要划个句号,不要再做了。信箱也不宜再做,要退休。要控制来访者,减少谈话,减少疾病传染源。
自由说,你应该发挥所长,去写书,写传记,用二三年时间写成,要资料大家帮助借。
晚上老板来电话问我,咱闺女怎么样了?
我疑惑,哪个闺女?
俱乐部呀,她不就是你的闺女吗?我很懂得你对她的感情,聚会时,大家那样讲,不会伤你的心吧?
我心一热,怎么会呢?当时心里就豁然开朗,不能当救世主,能干多少干多少,得有自己的生活。
自由来信说,你的文学功底很强,语言运用熟练,你应写出更多的东西。你的人生壮丽,一不怕死,二活就活得有骨气。你应透过写些小事,表现出悲壮来,不写大悲,也要写出小悲,不是悲惨,通过悲,体现出壮丽,使读者更加珍惜当下的时刻,与你相比,更加有满足感,以激起自己的奋进。
月饼的信说,我们都面临退休和年龄渐老,要调整好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必有太大的抱负,不要在乎社会对自己的评价,别当救世主,撤出身来写东西,把一切真实和美好的东西从记忆中提取出来,让大家共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