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莫斯|怎样做数学研究

有谁能告诉别人怎样去做研究,怎样去创造,怎样去发现新东西?几乎肯定这是不可能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努力学习数学,理解数学,寻求真理,证明一个定理,解决一个问 题—现在我要努力说清楚我是怎样去做这些工作的, 整个工作过程中重要部分是脑力劳动, 那可是难以讲清楚的--但我至少可以试着讲一讲体力劳动的那一部分.

数学并非是一门演绎科学—那已是老生常谈了. 当你试图去证明一个定理时,你不仅只是罗列假设,然后开始推理,你所要做的工作应是反复试验,不断摸索,猜测. 你要想弄清楚事实真相,在这点上你做的就像实验室里的技师,只是在其精确性和信息量上有些区别罢了. 如果哲学家有胆量,他们也可能像 看技师一样地看我们.

我喜欢做研究,我想做研究,我也得做研究,我却不愿坐下来开始做研究—我是能拖则拖迟迟不肯动手. 尽管我对工作无限眷恋,我仍是不愿意着手去做它;每做一项工作都像是一场打仗格斗. 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我能(或必须?) 先行干好吗?难道我就不能先将铅笔削好吗?事实上我从来不 用铅笔,但“削铅笔”已成为一切有助于延迟集中创造精力带来 的痛苦的手法的代名词. 它的意思可以是在图书馆查阅资料, 可以是整理旧笔记,甚至可以视为明天要讲的课作准备,干这些事的理由是:一旦这些事了结了,我就真正能做到一心一意而不受干扰了.

当卡米查埃 (Carmichael) 抱怨说他当研究生院主任每周可用于 研究工作的时间不超过20小时的时候,我感到很奇怪,我现在仍 觉得很奇怪. 在我大出成果的那些年代里,我每周也许平均用20小时作全神贯注的数学思考,但大大超过20小时的情况是极少的.  这极少的例外,在我的一生中只有两三次,他们都是在我长长的 思想阶梯接近顶点时来到的. 尽管我从来未当过研究生院主任, 我似乎每天只有干三,四个小时工作的精力,这是真正的“工作”; 剩下的时间我用于写作,教书,作评论,与人交换意见,作鉴定, 作讲座,干编辑活,旅行. 一般地说,我总是想出各种办法来“削铅笔”. 每个做研究工作的人都陷入过休闲期. 在我的休闲期中, 其他的职业活动,低到并包括教教课, 成了我生活的一种借口.  是的,是的,我也许今天没有证明出任何新定理,但至少我今天将正弦定理解释得十分透彻,我没白吃一天饭.

数学家们为什么要研究? 这问题有好几个回答. 我喜爱的回答是: 有好奇心 – 我们需要知道. 这几乎等于说“因为我愿意这样 做”,我就接受这一回答 –  那也是一个好回答. 然而还有其它的 回答,它们要实在些.

我们给未来的工程师,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心理学家,经济学家, 还有数学家教数学. 如果我们只教会他们借课本中的习题,那不等他们毕业,他们受到的教育便过时了. 即使从粗糙而世俗的工商业 观点来看,我们的学生也得准备回答未来的问题,甚至在我们课堂 上从未问过的问题. 只教他们已为人们所知的一切东西是不够的 –  他们也必须知道如何去发现尚未被发现的东西. 换句话说,他们必 须接受独立解题的训练 – 去做研究工作. 一个教师,如果他从不总是在考虑解题 — 解答他尚不知道答案的题目— 从心理上来说,他就 是不打算教他的学生们解题的本领.

做研究工作,有一点我不擅长因而也从不喜欢的是竞争. 我不太善于 抢在别人前面已获得荣誉. 我争当第一的另一办法是离开研究主流方 向去独自寻找属于我自己的一潭小而深的洄水. 我讨厌为证明一个著 名猜想而耗费大量的时间却得不到结果,所以我所干的事无非是分检 出被别人漏掉的概念和阐明富有结果的问题. 这样的事在你一生当中 不可能常做,如果那概念和那些个问题真是“正确”的,它们便会被广 泛接受,而你则很有可能在你自己的课题发展中,被更有能力和更有 眼光的人们甩在后面. 这很公平,我能受得了;这是合理的分工,当 然我希望次正规不变子空间定理是我证明的,但至少我在引入概念和 指出方法方面做过一点贡献.

不介入竞争的另一个方面就是我对强调抢时间争速度不以为然. 我问我自己,落后于最近的精美的成果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 都没有,我这样对自己说,但即使对我自己来说,这样的回答有时也 不管用,对那些心里构成和我相异的人们来说,这样的回答总是错的. 当罗蒙诺索夫(Lomonosov)(关于交换紧算子的联立不变子空间) 和 斯科特 . 布朗(Scott Brown)的(关于次正规算子)消息传开时, 我激动的就像我是第二位算子理论家似的,急切的想迅速的知道详情. 然而这种破例的情形是少有的, 所以我仍然可以在我一生大部分时间 中心安理得地生活于时代之后.

回答是我写作. 我在我的书桌前坐下,提起一杆黑色的圆珠笔, 开始在一张8 1/2 x 11 见方的标准用纸上写作. 我在右上角上写 上个“1” ,然后开始:“这些笔记的目的是研究秩为1的摄动在  … 的格上的影响.”在这一自然段写完后,我在稿纸边上标上个 黑体“A”字,然后开始写 B 段,页数字和段落字构成了参考系 统,常常可以一连写上好一百页:87C 意味着87页上C 段. 我 将这些页手稿放入三环笔记夹中,在夹脊上贴上标签:逼近论, 格,积分算子等等. 如果一个研究项目获得成功,这笔记本便成 为一篇论文,但不管成功与否,这笔记本是很难扔掉的. 我常在 我的书桌旁的书架上放上几十本,我仍然希望那些未完成的笔记将继续得到新的补充,希望那些已成为文章发表的笔记以后会被 发现隐含着某种被忽视了的新思路的宝贵萌芽,而这种新思路恰 恰是为解决某一悬而未决的大问题所需要的.

我继续尽可能长时间地坐在我的书桌前 – 这可以理解为,我只要有精力, 或者只要有时间,我就这样坐在书桌前,我努力整理笔记到一个弱拍出现 为止,如一个引理的确定,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一个未经过仔细研究 但明显不是没希望解答的问题被提出. 那样,我的潜意识可以投入工作了, 并且在最好的时候,在我走向办公室时,或者给一个班上课时,甚至在夜 间睡眠中,我取得意外的进展. 那捉摸不透的问题解答有时让我无法入睡, 但我似乎养成了一种愚弄我自己的办法了. 在我翻来覆去一会后,时间并 不长 – 通常仅为几分钟 – 我“解决”了那问题;那问题的证明或反例在闪 念中出现了,我心满意足了,翻了个身便睡着了. 那闪念几乎总被证明是 假的;那证明有个巨大的漏洞,或者那反例根本就不反对任何东西. 可不 管怎么说,我对那个“解”相信的时间,长的足够是我睡个好觉. 奇怪的事 情时,在夜间,在床上,在黑暗中,我从未记得我怀疑过那“思路”;我百 分之百地相信它可是件大好事. 对一些情形它甚至被证明是正确的.

我不在乎坐在钟边工作,当因为到了上课的事件或者到了除去吃饭的时间, 而我必须停止思考时,我总是高兴地将我的笔记收起来. 我也许会在下楼去教室的路上,或者在发动我的汽车,关闭我车库门时仔细思考我的问题; 但我并不因为这种打扰而生气(不像我的一些朋友们说的那样,他们讨厌 被打断思绪). 这些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一想到几小时候我俩 – 我的 工作和我 – 又要相聚时,我就感到很舒坦.

好的问题,好的研究问题,打哪儿来呢?它们也许来自一个隐蔽的洞穴,同在那个洞穴里,作家发现了他们的小说情节, 作曲家则发现了他们的曲调 – 谁也不知道它在何方,甚至在 偶然之中闯进一辆此后,也记不清它的位置. 有一点是肯定 的:好的问题不是来自于做推广的模糊欲念. 几乎正相反的 说法倒是真的:所有大数学问题的根源都是特例,是具体的 例子. 在数学中常见到的一个似乎具有很大普遍性的概念实 质上与一个小的具体的特例是一样的. 通常,正是这个特例 首次揭示了普遍性. 阐述“在实质上是一样”的一个精确明晰 的方法就如同一个定理表述. 关于线性泛函的黎兹(Riesz) 定理就很典型. 固定一个在内积中的向量就定义了一个有界线性泛函;一个有界线性泛函的抽象概念表面上看来具有很 大的概括性;事实上,每个抽象概念都是以具体特定的方式 产生出来的,那定理也是.

这是我和狄多涅(Dieudonne)似乎各执己见的许多论题中的 一个. 在马里兰,我曾做过一次学术报告,那正好也是狄多涅 访问那里的许多次中的一次. 那次报告的主题是正逼近. 我那 次选定的问题是:已知一希尔伯特 (Hilbert) 空间上的任意 算子 A, 求一个正(非负半定的)算子 P 极小化 ||A-P||.  我很幸运:结果发现有一个小的具体的特例,它包含了一切概 念,一切困难,一切为理解和克服它们所需要的步骤. 我使我 的报告紧紧围绕那个特例,由矩阵 /0  1\              \0  0/ 定义的 C^2 上的算子,我当时感到很自豪: 我认为我 成功地讲清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及其令人满意的解,却没有因此而陷入与此无关的分析的术语陈式之中去. 狄多涅当时表现的 礼貌且友好,但事后显然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我记不清他的原话了,但大意上,他祝贺我的滑稽表演. 他对我的报告的 印象似乎是“娱乐数学”. 这在他的词汇中是个讥笑的字眼;他 认为我的报告趣味有余,但是做作且轻浮. 我认为(现在还继 续认为)问题远不只如此. 我俩评价的相异是我们观点上的差 别造成的. 我认为对于狄多涅来说,重要的是那个强大的一般 性定理,从这一定理你很容易推出所有你需要的特例来;而对 于我来说,最伟大的前进步骤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中心例子, 从这一例子中我们很容易搞清楚围在该例子周围的所有带普遍 性的东西.

作为数学家,我最强的能力便是能看到两个事物在什么时候 是“相同的”. 例如,当我对大卫 . 伯格(David Berg)定 理(正规等于对角加上紧致)苦苦思索时,我注意到它的困境很像那个证明:每个紧统 (Compactam) 是康托 (Cantor)  集的一个连续象. 从那时起用不着很大的灵感就可使用经典 的表述而不用它的证明了. 结果是能取得伯格结果的一种意 思明白的新方法. 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很多. 一些最突 出的例子发生在对偶理论中. 例如:紧阿贝尔群的研究与傅 里叶 (Fourier) 级数的研究是一样的,正如布尔代数的研 究与不连通的紧豪斯道夫 (Hausdorff) 空间的研究是一样 的,其它的例子,不是对偶那一类的有:逐次逼近的经典方 法与巴拿赫不动点定理是一样的,概率论与测度论也是一样 的.

这样一联系起来看问题,数学便清楚了;这样看问题去掉了 表象,揭示了实质. 他推进了数学的发展了吗?难道那些伟 大的新思想仅仅是看清了两个东西是一样的而已吗?我常常 这样想 – 但我并不是总有把握的.

说到这里为止,我是不是已经回答了怎样做研究这个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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