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驴友,苏东坡。
明 文徵明 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局部
如果远行,长山阔水愿与谁伴?
看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看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李太白天真率意,且行且走,他的眼里可以装下另一番盛景;
劾朱门酒肉,恨路有冻骨,感世态炎凉,怜老翁妇孺。杜子美一路感怀忧国,所见所感是民生是国计,所思所想为百姓为子民。
可惜千金散尽过于散漫,长吁短叹又失之豁达。
若远行,大概还是属意苏东坡。
他是个顶有趣的人。
你完全不需要担心跟他聊不来。他可不是执着于“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高人隐士,而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社交达人。三教九流,古往今来,正史轶事,他都能侃上几把瓜子儿。你也不用担心你们会有代沟,他是最早一批说说“呵呵”的人,玩出花儿来还一点儿都不带嘲讽的。像给鲜于子骏的信: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谦虚的同时还带点小傲娇。又如写给米芾的书信:示及数诗,皆超然奇逸,笔迹称是,置之怀袖,不能释手。异日为宝,今未尔者,特以公在尔。呵呵。你的字真不错,现在不出名,是因为你还活着呢。这个呵呵可谓十分调皮幽默。还有给孙子思的信写了:纸轴纳去,余空纸两幅,留与五百年后人跋尾也。呵呵。这幅字后面多出了几尺白纸,就留给五百年后的人给我写跋文好了。呵呵。一个呵呵还能写出自信豪迈的味道,试问千古天下还有谁?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美食家。跟着他混,不愁吃喝,饿了有东坡饼,馋了有东坡肉,穷了能烤个让狗嫉妒的羊脊骨,腻了还可以盛碗东坡凉粉,出门在外的日子你完全不需要对着美团外卖无从下手,他完全可以凭一己之力满足你对八大菜系的向往。吃饱喝足了再来碗竹笋焖猪肉,就可以做个不俗又不瘦的人。
而且,他的人生足够传奇,你甚至都不需要找视频下饭。他随口便可以跟你聊上许多有意思的故事。例如他出生那一年,他的家乡四川眉山花草树木全部凋残,后来民间还有“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的说道。例如他曾疏浚西湖修筑苏堤,你看过的苏堤春晓、三潭映月都是他带着子民手拉手生起的风景。
等吃饱上路,走路给你备好竹杖芒鞋,晒了给你编个东坡笠,下雨了也不用急匆匆躲雨,别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嘛。生活实在没必要为日后的阴晴困扰,豁达的人会告诉你: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你甚至不用担心走太远会不会水土不服。他有相当丰富的被贬经验——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惠州、儋州,早已走过大江南北,翻得过险山峻岭也趟得了大江大河。哪怕是到了语言不通的少数民族地区,他也能很快就适应当地的生活,然后乐在其中。如此妙人,可游四方景,能得四时乐。懒春大可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感叹一番人间有味是清欢;盛夏大可慵居船上,看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纵有秋意起,几度秋凉不过大梦一场,亦无须介怀;胸纳百川,寒冬仍不失景致趣味,自是橙黄橘绿大好时。
你也不需要花钱请人拍照,会有著名的画家把你们画下来。赤壁同游,泛舟江渚,一路群峰高耸、幽涧潺潺、松石茅屋、野竹茂树、溪桥陂陀、横江阔水,你们在景中,也在画里。
衣食住行皆可得其趣味乐在其中,真的很可能会一直玩到没钱。真玩到没钱了,也不带怕的。最佳驴友挽个袖子就能耕田!虽然不是专业出身,但他勉强也算诗人里田耕得最好的美食家。至少不会像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还是“草盛豆苗稀”的歉收惨象;也不至于像黄庭坚“我田失耕耘,岁暮拾枯萁。枯萁不可食,日晏抱长饥”的饥馑凄凉;更不会像岑参“独向潭上酌,无人林下期”这般孤独,只能对着鸬鹚思念弟弟。他会踏踏实实地买来锄头、耕牛,老老实实地跟农哥樵夫请教,他很快就能适应一个新的角色投入一段新的生活。当然你可能会担心,陌路他乡,哪来的地可以耕?不用担心,他多的是朋友,总有知己好友愿意搭把手。这当然不是信口胡诌,这有先例的——当年被贬黄州,一穷二白只剩两袖清风,好友梦得远道而来,为苏轼向当地的政府官员徐君猷求了一块地。从此苏轼就借着这块城东的坡地自给自足,过上了东坡居士的生活。
朱之蕃《临李公麟画苏轼像轴》
当然,人都会有不足的那一面,他自然也有。好在人都需要一些缺点才会变得生动。
他浪得很,夜生活相当丰富。擅长入乡随俗的人大都有点放浪不羁。半夜十二点,他可能还在和小伙伴在城门外烤鸡,如果有宵禁,你们可能还会面临罚款。
他也好酒,晴夜看到朗月,江上吹着清风,兴之所至可能都会小酌几杯。甚至喝得酩酊大醉,随便在那块东坡的土地就睡过去了,梦到好东西可能还悠悠翻个身。酒量估计真的不怎么样,好在他酒品好得很。醉了不吵不闹,醒了也找得到回家的路。你更不用担心他醉后晚归会吵闹不停。一遍敲门不应,他就摇摇晃晃踱去江边,举头明月照,迎面清风招,头再痛他也能找到生活的一点诗情。夜阑风静,人与竹杖相倚,悠悠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酒他不光喜欢喝,还喜欢酿。这下问题就大发了。饶是做得一手好菜,但隔行如隔山,他酿的酒真心不怎么样。好友叶梦得在《避暑录话》就直说了:苏子瞻在黄州作蜜酒,不甚佳,饮者辙暴下。真心实意地说东坡酿的蜜酒水平太烂,喝过的人都拉稀了。偏偏东坡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酿的蜜酒“开瓮香满城”,得意得不得了。
这些都是小问题,真有大影响的是他的运气实在算不得好。闲来赋诗作词被小人大做文章以致身陷乌台辱诟通宵,明明才高八斗但仕途坎坷总是一贬再贬,一心务实关心国计民生偏偏装了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明 文徵明 仿赵伯骕后赤壁图局部
但这些都不妨碍他是真正的英雄——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依然热爱生活。追名逐利趋炎附势,都是世态。酒贱自会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世道如此,不必苛责,亦无须介意。他不曾懂一帆风顺,只知宦海放逐,五湖四海皆是流浪之所。他也不是完美的人,乌台诗案,被捕时惊慌失措,入狱后一身萧索;初贬黄州更是彷徨失意不知前路何往,踌躇不敢向前。他衷心热爱长满荆棘的生活,大方接纳有缺陷的自己。这是一个丰盈的生命,不管流落到那一方土地,都可以生根发芽。他知道人生不过飞鸿踏雪泥,他知道人生如寄,浮名浮利大可不必虚苦劳神,不过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何必功成名就?不如归去,且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若不能归去,行路难、漂泊苦又如何?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世间 · 好物
作者:看潮生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