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钦富：500元的兄弟情｜小说

《阅读悦读》书籍跻身2019天府书展

文/曾钦富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

夏日炎炎。

公寓新房加混凝土隔层已浇筑完工，老耿急于找到一位好的泥瓦匠展开下一步装修。

这“下一步”，按说应先请石匠进场开线槽、管槽，但这公寓接房时是个大通间——加了隔层楼板后变成两个大通间，厨房、厕所等必要的隔墙都没有，更别说公寓主人可能还想在大通间里这里那里隔些功能间出来，所以必须先解决公寓布局、结构问题，不是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说吗？！也就是没有墙体，谈何开线槽、管槽！做隔墙，是泥瓦匠的工作范畴之一。

老耿第一个想到要找的泥瓦匠，是呼他作“大哥”的小陈。

二

老耿和小陈十五年前就认识了。是当时为老耿做新房墙漆的毛师傅介绍其来为老耿做厨房和卫生间墙地砖的。同是泥瓦匠，小陈做出来的东西和先前给老耿做客厅地砖的那师傅比，小陈才可称作真正的师傅！老耿从此记住了小陈。

五年前，老耿另一套新房装修——之前那套老耿给儿子做婚房了，缘分所致，毛师傅又来为老耿做墙漆，老耿同样通过毛师傅请来小陈为自己新家做墙地砖。完工后，老耿对小陈的泥瓦匠手艺，同样是一如既往的满意。这次老耿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没有忘了留下小陈的联系电话。

相隔半年，小陈再次被老耿请来做自家大花园的泥瓦匠活计。在这次相处的五六天中，老耿把小陈夫妇——现今流行的装修游击队夫妻档，通常老公做师傅，老婆做杂工——当作了家人，讲好的工钱一个不少，额外请夫妇俩中午与他们同桌共进午餐，好酒好肉款待。

时值盛夏，碰杯换盏间的热烈气氛中，小陈妻提议认老耿夫妇做哥、嫂，好交友的老耿立刻欣然应承。而向来外表木讷，罕有言语的小陈也连连讪笑点头，有些口吃的与其妻同声齐呼“大哥！大嫂……”老耿与小陈似家人的热络关系就此缔结下了。

此间城乡差距虽已见缩小了，但仍为近郊农民的小陈，“连襟”上老耿这“大哥”，还是算高攀了，只是老耿夫妇从没这么想过。

之后，老耿与小陈两家多有来往。小陈夫妇隔三岔五给老耿送点儿应季栽种的菜秧供老耿妻在花园里“栽了耍儿！”

一次两口子专门从自留地挖来四棵小樱桃树，鼓动老耿栽在花园里，似要小树见证两家的情谊日甚一日；不等豇豆、苦瓜等攀爬类瓜菜长高，小陈就给老耿“办（砍伐、加工）”来爬藤挂果用的竹竿；两家还时常隔空（电话）交流种植经验……

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遇小陈夫妇上门，老耿从未让他们空手而归，家里暂时搁置不用的东西，从电脑、电风扇、学习机等家电到未曾开封启用的衣裤、棉被等日用品，都毫不吝惜的随手赠与小陈夫妇，老耿还帮他们刚毕业的儿子介绍工作……

一日，小陈夫妇来老耿家送时令菜苗，同来的还有他们的二儿子。该小子刚读幼儿园，外表酷肖小陈，颀长的腿，微“扛”（弯曲）的肩背，小脸儿带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狡黠。因正碰上午餐时间，老耿请小陈一家三口去楼下的“留一份”名菜馆吃了牛肉。

两年前，小陈夫妇收工回家，骑行的摩托意外被撞，夫妻双双受伤，小陈伤重住院，老耿夫妇驱车几十里前往探视，并帮助维权索赔。

小陈伤愈出院后并无后遗症，只是一只眼的视力有些下降， 老耿夫妇参加了其答谢在他伤病期间，前来探视和照顾他家庭的乡亲的火锅聚餐。

最近一年，或许都在忙各自的事儿——小陈夫妇仍从事泥瓦匠挣钱的老本行，老耿和小陈一家的联系少了……

三

对于老耿首先想到找小陈来做女儿公寓新房的泥瓦匠活计，老耿妻有不同的意见：“娃儿嘞(这)个房子从接房到现在，已经拖了半年了，找小陈，起码要等上一个月，你又不是不晓得找小陈做墙地砖的人嘿（很）多，娃儿十月份就要回重庆，怕等不起哟……”

略加斟酌，老耿决定去就近的劳务市场走一遭，看能不能找到手艺与小陈不相上下，又可立马进场开工的泥瓦匠。

自发的劳务市场就在农贸集市入口一带。

众多摆放着灰桶、砖刀、錾子、手锤、切割机……等工具的候工地摊儿前，一个姓宋的泥瓦匠很快被老耿夫妇相中。宋氏带老耿夫妇去就近处看了他刚完工的墙地砖活计，老耿在心里初定下宋氏，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泥瓦匠工作淸单、平面图——老耿是工程师，做工作淸单、平面图在行——等交给宋氏，希望他尽快给出成交报价，并相互加了微信。

晚上宋氏发来了报价：8500元！老耿吃了一惊。

对比自己现居住的房宅，100多平米，两年前泥瓦匠工钱总的7500块，还包括一个卧室做地砖，平均下来人工费也才75元/m2。女儿这35平米的公寓新房——现浇加层无泥瓦匠活计，仅底层砌一个L型厕所墙和两堵半米宽的隔墙，加常规做客厅、厨房、卫生间墙地砖……按宋氏的“最后报价”，要摊到 236元/m2！

“逗（就）是近年人工费在涨，这个报价也高得太离谱了噻！”面对宋氏的天价报价，老耿对妻子念叨。

四

在回复了宋氏“我们考虑一哈儿（一下）再定！”的微信后，老耿妻让老耿立马联系小陈，耿妻说：“万一正好碰到小陈有空吔？！实在不行，我们等就等！反正娃儿房子的墙地砖要找好的师傅做！我们不会亏待小陈，小陈他们也绝对不会尻（敲）‘大哥、大嫂’的棒棒噻！”

还真让老耿妻猜对了！老耿打去电话，小陈妻代小陈回答说：“手头的活路儿刚好在收尾，你们忙的话，两三天逗（就）可以进场！我们逗（就）把其它预约推一哈儿（一下）……”

双方当下约好第二天一早小陈骑摩托到老耿处，再一同坐老耿的车到要装修的公寓新房。“一切看了装修现场再说！”老耿和小陈在电话里达成共识。

许久没联系，小陈妻还顺便问了老耿四棵樱桃树长得怎样了，老耿笑答：“四根儿死了三根儿！”小陈妻有些吃惊：“楞个（这样）呀……”

翌日一大早，小陈夫妇骑摩托如约抵达老耿楼下车库。

从老耿家到待装公寓，有10来分钟的车程。老耿妻驾着车，副座驾的老耿侧身扭头向后排座的小陈夫妇介绍着待装公寓的情况。老耿甚至“一时冲动”、耿直——实质是出于对结拜“兄弟”的真诚信赖，如实告知了小陈夫妇他们去劳务市场找到宋氏泥瓦匠报价——包括真实价格——的情况，老耿的这个“一时冲动”、耿直，被耿妻后来埋怨不已。

公寓新房里，对老耿指到的每一处泥瓦匠相关活计，小陈都停步观察思忖，虽不言语，但双眼骨碌碌的转，看得出来在用心盘算。

直到重回轿车踏上返程，小陈都没说出老耿一直期待的人工费和工期。装修匠人这个行当，工钱和工期通常是关联的，当时最一般的装修匠人，日薪也在300元以上。知道了工期，也就大致知晓了装修工钱。

老耿断不担心小陈夫妇会乱要价。在一边仍对宋氏的报价表达可笑和不可理喻的同时，他从腰间取下公寓新房装修钥匙交给了小陈，并保证：“兄弟，你说个工钱数，大哥我绝不还价！”

一旁的小陈妻立马接过话：“大哥放心嘛，你嘞（这）个我们最多找点儿基本工资，要不随便啷个（怎么）都可以！”

说话间，车已进老耿住家楼栋车库。小陈与老耿说好他们夫妇明天就进场。分手时老耿强调：“小陈，晚上一定给个报价来哈！工钱我们肯定要给，你们是靠嘞（这）个吃饭，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俗话说，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噻……”

小陈发动摩托准备离开，老耿赶去车库出口帮忙付了摩托停车费。

五

已是晚上九点过，还没得到小陈的报价，老耿妻主动拨通了小陈妻的电话，对方扭扭捏捏半天，绕了一大圈，才试探性地问：“你们看8000块合适不嘛？”老耿妻捂住话筒问老耿的意见，老耿虽然对这个报价很吃惊，但想到自己承诺过“不还价！”，且装修钥匙已交给对方，沉吟片刻对妻子道：“逗（就）……答应他们嘛！”

次日五、六点钟，老耿妻就醒了，其实当晚她就没睡踏实。老耿妻也算是个好打听的人，在找宋氏及小陈报价前，她已通过那公寓楼上下左右正装修的业主和泥瓦匠了解到，她女儿这种户型，泥瓦匠的工钱在5000元上下，只是那些泥瓦匠后头的活计都排满了。找宋氏，是想达致马上进场；最后决定找小陈，是觉得同样的工钱、同样是排队等……但活计质量有保障，还顺便照顾了“兄弟”的生意，只是没想到……

老耿妻提出让小陈夫妇今天暂不进场，她待会儿尝试循着公寓楼上下左右装修施工的声音，看能否找到合适的泥瓦匠。老耿赞成妻子的想法，立马打电话告知小陈他们突遇急事，何时进场等通知。

恰似冥冥之中的巧安排，一直闭门装修的斜对过邻居，今天突然大门洞开。老耿夫妇向室内探头，屋里的年轻姑娘一眼认出了老耿夫妇：

“叔叔、嬢嬢，是您们嗦！快请进！快请进！”

老耿也有些惊喜：

“妹儿，纠结半天，结果我们买成了对过邻居！”

“820是您们？！”

老耿夫妇点头。

“‘爸爱你’——好门牌！好门牌！叔叔，还逗（就）是要感谢您说服我‘下叉’（决定）买了嘞（这）个公寓，当时那个价钱现在哪里还买得到了嘛！”

客套少时，老耿很快把话题转到装修上，笑问：“你啷个（怎么）老是关到门装修哦？！”

年轻姑娘：“没有哇！我很少过来，只把事情甩给师傅就是了！可能师傅喜欢关到门做嘛！今天逗（就）是来验收墙地砖，要付师傅工钱了！”

老耿厨房、客厅、卫生间，地面、墙上的细看一遍，对年轻姑娘：“感觉墙地砖做得还不错吔！你和师傅是啷个（如何）讲（谈价）的？花了好多工钱？”

年轻姑娘略思忖：“他（师傅）是400块钱一天，好像只做了十天半，总的下来4500不到……只是楼梯我不贴砖，做大理石的……”

听到这儿，老耿妻已迫不及待了，连珠炮似的对年轻姑娘：“麻烦你马上打个电话，问哈儿（下）那个师傅，和你一样大小的户型，要求也差不多，只是我们楼梯可能也贴瓷砖，问师傅要好多钱，能不能马上进场，现在我们急到等泥水匠进场……”

年轻姑娘立马照办。和电话那头沟通两三分钟后，她告诉老耿夫妇：

“师傅等十多分钟就到嘞（这）点儿了……我嘞（这）里完了他回了老家一趟，今天他来收工钱和拿工具……他说您们那个加楼梯贴砖的话，工钱可能要5000块钱，看了现场才确定得到……您们忙他可以把楼上那家摆（推迟）一哈儿（阵儿），先做您们的……”

老耿大喜过望：“太好了！妹儿，现在是我要谢谢你老（了）！”

赶到的泥瓦匠在看过老耿的公寓新房和清楚老耿夫妇的相关要求后，告诉他们：“按你们说的嘞（这）些事情——除了大的改动或者增加，小改小加的逗（就）不说了，总的工钱5000块的样子，大概要做十一二个活路儿，完工验收满意了您们再给钱，可以的话我就明天一早进场！”

六

时间逝如闪电。

十二天后，老耿把女儿公寓新房4800元的泥瓦匠工钱数给了面前的师傅，并握手言谢。

其间，小陈妻曾来电问询进场时间，还曾“羞答答”的表示可再少几百块钱……

已深感“情亲”受伤的老耿夫妇，对“问询”、“表示”，一律答以“不忙！不忙！”和“报价没得问题！”态度委婉、亲切……

自车库分手后的第五天，小陈妻微信告知耿妻，他们已把装修钥匙放在了老耿车库入口的岗亭，然自确定下斜对过邻居的那泥水匠，老耿即把给小陈的那把装修钥匙废掉，而启用了公寓新房的正式钥匙……

老耿自我评价：平生为人从来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此番小陈的泥瓦匠活计报价，化作了一个大大的疑惑在他心里萦绕，挥之不去：“作为待之不薄的‘义弟’，小陈为什么对这桩泥瓦匠业务，竟报出仅比劳务市场素不相识的宋氏少500元的价来呢？难道这么多年的‘兄弟情’就值500块钱！？”

对于小陈意外报出高价，老耿妻一直埋怨老耿那天在车上太“一时冲动”、耿直！

一日，老耿似突然顿悟了：“吃牛肉那天，小陈夫妇趣谈二儿子‘人小鬼大’，向他们提出‘要和哥哥一样大的新房子！’小陈已靠泥瓦匠手艺挣了两套房子了，现在要挣第三套房给二儿子，难怪什么大哥、大嫂的都是假的，钱才是唯一的！”

但老耿突然又怀疑自己的这个“顿悟”了：“依小陈夫妇平素表现出来的勤劳、质朴，要这个‘高价’工钱，兴许有其他难以启口的原因吧？比如小陈车祸后落下了疾患需要钱治？夫妻一方的父母、兄弟姐妹遇到困难了……”

老耿和妻子商量，决定第二天去小陈家看看，顺便给他们的二儿子带去自家闲置不用的拼音学习机，机灵的小家伙现正用得上……

【作者简介】曾钦富，笔名涧溪/潺潺涧溪，国际奢华酒店高管，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出版长篇随笔《平民人生兼说酒店那些事儿》2019年参加“好春赞江南”征文，《我的一生之城》获铜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