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6)雨过天晴|中篇小说

王辉明:三残桥的故事(5)落日如血|小说

文/王辉明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傍晚,雨过天晴,夕阳回光返照大地,好像根本没下过雨一样。
最先走进长生溪的是涂家老二。吃过中饭,他在坡上薅草,天黑得黄昏似的,眼看暴雨要落下来了,就急忙下坡往家里赶。才走到段矮子屋前,雨就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他紧跑几步,跑进段矮子家屋檐下躲雨。段矮子给他端了张矮板凳,又给他倒了碗老荫茶。
一阵繁乱惊恐的雷声后,忽然,地下颤抖起来,黄荆坡上有轰轰隆隆的声音。段矮子说,上面有堰墉垮堤了。涂家老二心里一默,肯定有鱼冲进长生溪。等雨一停,谢过段矮子的茶水,借了个撮箕,就走了下来。
暴雨过后,溪水变得浑浊,看不透,只能听鱼尾巴摆水的响声,看水面浮起鱼的黑色背脊。
走到石塘口,有人喊救命,声音很微弱,似乎又不是人的声音。不由得心里一震,浑身汗毛炸起。溪边这路他常走,给兵工厂送菜,到江边菜地匀老大育的菜秧子。可从来没听到这种声音。
他眼睛盯着溪水,迟疑地走过去了。走过去了,又有点不放心,掉头回来,壮起胆子慢慢走进石塘口去看。这才发现压在巨石下面的庄麻子。
庄麻子也看到他了,伸出手喊了声“涂老二救我,”就晕死过去。老二慌忙说,“庄麻子你等到。”丢了撮箕就往兵工厂跑。
听说庄麻子出事了,一大群人急忙跟老二跑了过来。进了石塘口,十几个人一起用力才搬开大石头,把庄麻子救了出来。
送到仁济医院,抢救了一阵,有个医生从急救室出来,说还好,命保住了,要是再晚一点,人就没救了。
锯了一条腿。庄麻子也离开了30兵工厂。
他没回家,从长生溪下面上来,在红土地儿前面涉水而过,然后就坐在青石滩那棵黄葛树根上打瞌睡。
一觉醒来,又趟过长生溪水,爬上黄荆坡。
回到家里,从衣柜中取出了几件换洗衣服,打了个包裹,又在抽屉里找出了地契,揣在怀中。出了院门,他返身把门拉拢来上了锁。
敲开涂家院子大门,找到涂家老二,说要卖地给他。涂家老二看了地契,说你这地也卖得太便宜了,不敢接。庄麻子硬塞给他,说是要报他的救命之恩。
拿了钱,家都没回,就从东佛段下去,到弹子石河边,乘客轮过河。
他还记得有次去东水门,看到过剃头匠给别人剃头拿捏掏耳的全套功夫。那技艺令他惊叹不已难以忘怀。以后只要过河去,他都要到东水门看这位师父。
上了岸,沿河边往前走,在东水门墙根下找到了那个师父。
他提起裤脚,拍着自己的假腿,给师父说明来意。师父叹了口气说,“你这也是苦命人了,你跪不下去,不用下跪,就作三个揖吧。”庄麻子恭恭敬敬地给师父作了三个揖。
师父说,“有些规矩得先告诉你。剃头匠是下九流,却可以上摸君王头,下抚黎民脸,任何时候不能轻贱自己;剃头刀也是刀,玩刀的人,心地必须要柔善平顺;不能吃葱蒜,白天不得喝酒。”
庄麻子恭恭敬敬地回答,“记住了。”
他生来就是当剃头匠的命,只半把年光景,就将师父的全套技艺学了个八九。
学成回来,他又把院子卖给了涂家老二。
庄麻子在涂家院子对面的大黄葛树下,搭了个小棚子棲身。这里可以看到长生溪对岸的红土地儿,是黄荆坡下来的人和长生溪苏家湾上来的人涉溪上街的必经之处。
卖房子的钱,拿来置办了一把剃头椅子,一个三角架子,一把铜炊壶,一个铜面盆,一个小火炉。剃头工具,包括掏耳工具,都是辞别师父时,师父送的。
生起炉火,烧好热水,在树上钉了一条巴掌宽的荡刀牛皮,庄麻子剃头铺就算开张了。
有一天,突然来了个瘦高男人,已经在眼前了,还问他涂家院子在哪点?
这人就是黄跛子。
黄跛子每天去医院换药,担心后脚颈的伤,问医生,“这伤严不严重?”
医生回答,“都伤到脚筋了还不严重,好了也会留个残疾。走路这只脚有点踮一踮的,不过,好得利索了,走得慢点,可能看不出来。”
医生给他缝好伤口,缠上绷带,又给他打了一针。嘱咐他,伤口愈合拆线之前,不能沾生水。
黄跛子拄了根拐杖,一跳一跳的从医院出来,在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每天去医院换次药。七天之后,拆了线,医生说伤口愈合得还不错。再嘱咐道,还要恢复几个月,这期间要尽量少走路,不然这只脚就彻底废了。
耐心等了几个月,脚已好利索,不用拐杖也能走路了,黄跛子就到小什字警察局来打听消息。
警察局帮他查找资料,说是有这个人,姓田,叫田俊卿,警官学校毕业,几年前就在他们这个警察局。五三五四大轰炸那天,手指被弹片划伤,感染了,最后把手掌都截了。医院还赔了些钱,警察局也给了补偿。朝天门这场大火,把他的全部店铺都烧光了,几个月前就拖家带口搬到南岸那边去了。
黄跛子听到田俊卿几个字,似觉耳熟,猛然想起救的那个包公印记男孩,他反复说他老汉就是断手杆田俊卿,当时没想到那个警察成了断手杆。本来近在咫尺了,却又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脚颈受伤又耽搁几个月,错失了当面道谢的机会。
不过,阴差阳错,自己在大火中救下的男孩竟是恩人的儿子。
这样一想,黄跛子心里稍微感到点欣慰。
黄跛子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在救助站前见了一面,心里就一直惦记着那个涂家小妹。养伤这几个月,几乎天天都在想这个姑娘。
从警察局回来,他拿了些首饰去变现,然后离开旅馆,乘船来到南岸。
下了船,从弹子石河街爬上来,进东佛段正街,一路走一路问,涂家院子怎么走?
过了救火队,有个懒洋洋长下坡,半坡上有家田记油蜡铺,门面还新崭崭的。坡脚是一大片青石滩。石滩尽头有棵巨大的黄葛树。树下有个剃头摊子。摊子边一个独脚大汉,是剃头匠。
庄麻子指给他看,“就在眼前了,那里,石滩外面那个院子就是涂家院子。”
树外石崖下是溪流,溪水清亮,正是枯水期,溪中有石岩凸起,溪对面石壁下有个红色的土地庙。庙前有条上坡土路,一直伸向天边。
他看到溪边还有条小路,问庄麻子,“这些路通向哪里?”
庄麻子说,“上山路是黄荆坡,过了花朝门碉堡村,翻过山,下去就是大佛寺。溪边这条小路下面是苏家湾,有家兵工厂。”
黄跛子走到崖边,探头去望。
庄麻子说,“看不到,长生溪进苏家湾拐了一下,兵工厂在下面江边。”
河风从苏家湾下面吹来,黄跛子感叹,“这真是个好地方呀!”
地方选好,办齐手续,找人盖了一栋房子。后面住家,前面是店堂。门外竹竿上挑了个布幌子,题着黄记冷酒馆几个魏碑体大字。
开业那天,他请庄麻子喝酒,也请了对面涂家院子。田爪爪自己就来了,提了一个篮子,一半是盐蛋,一半是松花皮蛋。
喝了几口酒,田爪爪说,“你这酒馆也是刚开张,万事开头难,你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店里需要什么,就先在我铺子里拿来用就是,月底再一次结账。”
黄跛子满口答应,“要得,要得。”端起酒杯感谢田爪爪帮衬。
喝了,又倒了杯酒,敬庄麻子,“说,老哥,我有个提议,你看行不行,树下的棚棚太简陋了,剃头椅子还是摆在树下,你住就在我屋后搭个偏偏儿,可以借我家的一壁墙,也比那个棚棚遮风挡雨强。”
“这当然好,”庄麻子满口答应,斟酒回敬了黄跛子。
太阳落山后,酒馆对面的涂家院子,屋脊上那抹余辉散尽,溶入了黑暗。
小妹蹲在院墙外的石棱上,抽泣了一阵。江风吹来,挂在脸颊的泪痕干了。
她一直以为幺叔幺妈对她最好。老汉失踪后,二叔不闻不问,都是幺叔帮她打听,帮她找人,幺妈没事就过来坐在床头拿话宽慰她。见她没煮饭,就喊她过去一起吃。
可就在刚才,她无意中听到幺叔幺妈说话。
幺妈说,“老大在的时候,大家碍着面子,都不说,现在老大不在了,凭什么还让她在这里住,她又不是涂家的种。你看她那个德行,认得到几个字,跟她妈一样,一天到晚拿本书看。哪个季节种哪样菜,不晓得。家务事除了炒菜,还会哪样?样都做不来。炒菜就炒菜嘛,非要学饭馆的厨子炒菜。以前他老汉在,由着她性子胡来,现在他老汉不在了,你该出面管一管了。”
突然看清幺妈的真面目,心中美好瞬间被毁。更令她吃惊的是,野种!怎么会是野种?谁的种?亲亲幺叔亲亲幺妈,背地里竟这样说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鼻子一酸,急忙跑到院子外,蹲在石棱上,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哭够了,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她用手理顺头发,揉了揉眼睛,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忽然想起老汉曾经告诉过她,“万一哪天他不在了,床头柜上有个生漆小木盒子,你自己打开来看,很多事就明白了。”
她走进卧室,把门关好,点亮油灯,在老汉的床头摸索,找到了那个生漆小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有相片,还有几封信。相片是母亲,怎么还有惟痴和尚?信也全是母亲和惟痴和尚两人的通信。从信上的内容明显看得出,原来她是母亲和惟痴的女儿。
难怪母亲信佛教。初一十五,母亲都要到大佛寺烧香。去了,就支开她,叫她自己下河滩去玩,又嘱咐她不要玩水。
有次她走下河滩就下雨了,鹅卵石滩上没人挖水柴,捡了两颗玉白的鹅卵石便又回到庙里。临江那尊大佛前面,有几个烧香叩头的大妈,没看到母亲。后面大殿里,有人跪在蒲团上,看了也没得母亲。边喊边找,心里着急得想哭。可能母亲也听到了她的喊声,匆匆从后面走出来。她刚走到拐角处,就看到了母亲。后面是僧房,门窗关得紧紧的。母亲好像刚才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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