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赫伯特的诗
兹·赫伯特的诗
李以亮 译
兹比根涅夫·赫伯特
兹比根涅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 1924-1998) 1924年出生于波兰东部的利沃夫（现属乌克兰）,他的父亲为英国人，银行经理，曾加入一个争取波兰民族独立的组织。二战中年轻的赫伯特参加了波兰地下抵抗运动。1944年移居克拉科夫。曾在克拉科夫和华沙学习经济、法律和哲学。1950年代因为拒绝在官方规定的框架内写作不得不从事多份报酬很低的工作。1956年“解冻”后赫伯特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光的和声》，这部诗集立刻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他也成为团结在《同代人》周围的一群年轻诗人和作家（即“同代人”）的代表人物。随后他又同时开始写作散文、剧本，出版了《赫尔墨斯，狗和星星》（散文集，1957），《对于客体的研究》（诗集，1961）。1964年出版的散文集《花园里的野蛮人》迅速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为他赢得了国际影响。1968年米沃什将赫伯特的诗歌翻译成英语，赫伯特也到了美国和英国，使他在英语国家迅速成为最受欢迎的同代诗人。1970年出版了一部剧本集。1971年和1973年分别出版个人诗歌选集并获得多项国际权威大奖。1984年出版《发自一个被围城市的报告》。1998年赫伯特在经过多年与疾病的抗争后，在华沙逝世。赫伯特被认为是波兰三大杰出诗人中最富于哲学和知识分子气质的诗人。
◎福丁布拉斯的悲悼
王子只剩下我们了让我们单独谈谈
你躺在台级上所见和一只死去的蚂蚁差不多
黑色的太阳微弱的光线就在那里
想到你的双手时我没法不感到滑稽
此刻它们躺在石头上仿佛被击落的鸟巢
和之前一样无助 实际上这就是结局
双手分离 手中的剑断开 身首异处
穿着柔软便鞋的武士双脚分离
你将享有一个军人的葬仪尽管你不曾是一名军人
那只是仪式我也知之甚少
没有蜡烛没有圣乐唯有引信大炮的火光
白绉布拖曳在走道头盔钉靴
火炮战马鼓点鼓点我不懂其妙处何在
这一切都将在我掌权之前由我安排调动
必须掐住这城市的咽喉令其轻轻打颤
这样或那样你都得死哈姆莱特你不适合这个世界
你相信水晶般的观念而不是尘世的肉体
你活着一直都在抽搐仿佛在睡梦中追猎着吐火兽
你大口咽下空气不过为了将其吐出
你不懂得人间的事情你甚至不懂得如何呼吸
现在你安息了哈姆莱特你已演完你的角色
你安息了 余下的并非沉默它但属于我
你选择了更为容易的聪明的一击
但在永恒的注视 或者与高高某处一把椅子之上
某只手中的天体比较 或者在一座蚁丘和时钟字盘看来
什么才是英雄般的死
再见了王子一个排水沟的工程项目
以及有关妓女和乞丐的法令在等着我
我还必须考虑完善我们的监狱的系统
正如你正确预知的丹麦就是一座监狱
我要前去处理我的事务 今夜诞生了一颗
星辰哈姆莱特 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在我身后留下的将不会是悲剧的主题
我们不会再致问候或道别王子我们生活于群岛之国
无边海水和这些交谈又能怎样又能怎样
◎神圣的克劳狄乌斯①
据说
我为自然造就
却未完工
似一尊被放弃的雕塑
一幅草图
一首诗受损的断片
多年里我扮演愚鲁者的角色
白痴活得更平安
我平静地忍辱含垢
如果我种下所有
扔到我脸上的果核，将会长出一座橄榄林
一片棕榈生长的巨大绿洲
我师从修辞学家哲学家李维
接受多方面的教育
像雅典人一样说希腊语
尽管只在躺下时
想起柏拉图
我在码头酒馆妓院
完成我的学习
那些从未进入词典的粗鄙拉丁语
真是一座罪行和淫欲的无尽宝库
在卡里古拉②被谋杀后
我躲在帷幔后
他们强行将我拖出
我并非故意采纳一个高明的说法
是他们将一个荒谬而广阔的世界
扔到我的脚下
自此以后我成为世界历史上
最勤劳的皇帝
一个官僚政治的赫拉克勒斯③
我满怀骄傲地想起是我颁布了自由的法律
允许人民的腹腔
在筵席上发出声音
我否认针对我的所谓残暴的指控
现实中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美莎丽娜④被暴力杀死的那天
可怜的东西被杀，我承认的确是我下达的命令——
宴会时我问——皇后为什么没来
唯有死一般的沉寂回答我
我是真地忘了
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邀请
死者参与掷骰子的游戏
负方我会罚以
难以承受的劳役
在这些细节上我很可能出错
仿佛
我曾下令处死
三十五位元老院的参议员
以及由三百名百夫长组成的骑兵团
呵，那又如何
一点点的血色
不多的金戒
从另外的方面说——
这难道不是小事一桩
戏院因此反倒有了更多的座位
没人会理解
这些行动目标之崇高
我梦想我们的人民熟悉死亡
磨钝死亡的刀口
将死亡引入平庸无趣的日常生活的维度
否则不是轻度抑郁症就是流鼻涕
这里有我
感觉优雅之证据
我从行刑广场
迁走了仁慈的奥古斯塔⑤塑像
如此，敏感的大理石
将不会听到死囚们的怒号
我的夜晚全致力于研究
我撰写了伊特鲁里亚人的历史
迦太基的历史
我记述有关农神的琐事
完善关于狩猎的理论
我撰写关于蛇毒研究的论文
是我从风沙的肆虐下
拯救了奥斯蒂亚⑥
我抽干了沼泽
开凿引水渠
此后在罗马
洗去血迹就容易多了
我开拓帝国的疆土
直到毛里塔尼亚⑦
如果我记得不错，包括色雷斯⑧
我的死亡由于阿格丽皮娜⑨引起
也由于对牛肝菌不可抑制的酷爱
蘑菇——森林的精华——成为死亡的本质
后人们——请以恰如其分的尊重和敬意谨记
神圣的克劳狄乌斯至少有一项功绩
是我增进了拉丁字母表的符号和表音系统
扩大了我们语言的界限语言的界限即是自由的界限
我发明的字母——我可爱的女儿们——γ和δ⑩
引导我的身影
当我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向死神黑暗的土地
______
①罗马皇帝，41–54年在位。
②罗马皇帝，37-41年在位。
③希神神话中的大力士。
④克劳狄乌斯的第三任妻子。
⑤古罗马首位皇帝。
⑥古罗马城市，原位于台伯河口，现在河流上游6公里处。
⑦北非古国，疆域包括今之摩洛哥东北部和阿尔及利亚西部一带。
⑧古希腊地名，指今自爱琴海至多瑙河的巴尔干半岛东南部地区。
⑨克劳狄乌斯之妻，罗马皇帝尼禄(54－68年)之母。她影响了尼禄早期（54 – 68年）的统治，后为其子所杀。
⑩γ和δ，克劳狄乌斯以两个女儿的名字命名，这两个符号读音与她们名字的读音相同。现在数学上通以γ和δ作为函数和反函数的符号。
◎柯雷蒂娅·狄昂尼西亚①
石头保存完好，碑文说
柯雷蒂娅·狄昂尼西亚活到了四十
她自己出钱树起这简朴的纪念碑
她的宴会冷清，酒杯的酒喝掉一半
鸽子步态笨拙，一副不会笑的脸
她最后的岁月在不列颠度过
在那些野蛮人止步的墙壁附近
古罗马兵营地基和地窖依然可见
她操持妇女最古老的职业
简单地下葬，却为第三军团的士兵
和某个年龄的军官真诚怀念
她吩咐雕刻家在她肘部下刻上两只枕头
海豚和海狮预示着一个漫长的旅程
尽管从这里到地狱仅一步之遥
_______
①柯雷蒂娅·狄昂尼西亚，古罗马的一名妓女。
◎第达罗斯
第达罗斯说：
去吧我的儿子但要记住你可以走而不能飞
你的翅膀只是一个装饰你是走在草地上
暖流不过来自夏季潮湿的大地
冷流是溪水
天空飘满了叶子和小动物
伊卡鲁斯说：
我的两眼好象两粒石子直视大地
我看到一个农夫犁开油腻的耕地
一只幼虫在犁沟蠕动
可恶的幼虫咬噬着植物和土地的结合部
第达罗斯说：
我的儿子那不是真的，宇宙仅仅是光
而大地是一道阴影，看吧，是颜色在嬉戏
灰尘升向高处海雾升向天空
现在彩虹在高贵的原子里聚起
伊卡鲁斯说：
父亲我的手臂撞击着真空好生疼痛
双腿发麻躲过了荆棘和锋利的石头
我不能继续像你一样看太阳
我整个沉没到了大地黑暗的射线里
灾难的描述：
现在伊卡鲁斯头先着地
从他身体燃起的最后火焰瞥得见一道骨折的裂缝
正被贪婪的大海吞下
他的父亲在高处大声喊着儿子的名字
这名字已不再代表任何一个脖子或头颅
仅仅属于某种回想
评论：
他太年轻了他不懂得翅膀只是一个隐喻
一点点的蜡和羽毛和对引力定律的蔑视
我不能以一个巨大仰角保持身体不倒
问题的实质在于我们有一颗心
它由血液策动
充满空气
而这正是伊卡鲁斯不想接受的事情
让我们祈祷吧
◎在一个小城
在一个小城，它曾属于波兰，我不会再回到那里
那里有生翅膀的岩石，巨大而轻盈
闪电不断击打着生翅膀的岩石
在我遥远的小城，——我不会再回到那里
那里有着沉郁而养人的河水
无论谁给你端过一杯水
都会说——我会再回到这里
在我的小城，没有一幅世界地图标出它的所在
那里有活人的面包
晦黯的生活仿佛漂泊者的命运仿佛
岩石，河水，面包，仿佛拂晓时守望的了望塔
◎纽扣
——纪念爱德华·赫伯特上尉
惟有无情的纽扣幸存
宁折不弯
见证被埋葬的罪行
万人冢幸存唯一的遗迹
它们将作证，上帝会计数
上帝会怜悯他们的劳苦
但他们如何才能活着从这
潮湿、抵抗着的土地获得自由？
鸟儿飞过白云飘过
树叶落下芙蓉花盛开
天堂沉默而
斯摩棱斯克森林呼吸着幽暗
呼吸着
惟有无情的纽扣
依然发出沉寂者的声音
纽扣不屈骨头
不屈外套不屈制服不屈
◎发自一个被围的城市的报告
太老了不能像其他人那拿起武器样去战斗
他们好心地分配我一个编年史官的轻便角色
我记录——不知道为谁——围城的历史
我必须准确但我不知道侵略是何时开始的
两百年前还是十一月秋天也许就在昨天凌晨
这里每个人都在失去时间感
我们就剩下这个地方和一些与此相联的东西了
我们仍然拥有一些庙宇的废墟、花园的鬼魂
如果我们连这些废墟也失去了我们将一无所有
我依照这些尚未完结的星期的顺序记录
星期一：库存全部空了耗子成为唯一的通货
星期二：市长被无名刺客杀害
星期三：停战谈判敌人扣留了我们的特使
我们不知道他们现在被扣在哪里，换句话，在哪里受刑
星期四：在经过激烈的会议之后大多数投票赞成香料商人关于有条件投降的动议
星期五：瘟疫爆发了星期六最坚定的主战者，
N，自杀身亡星期天水尽了我们击退
来自东门也就是来自被称作“联盟大门”的敌人进攻
我知道这一切单调得千篇一律没有人真的在意
我避免议论尽量控制着感情描述事实
他们说唯事实在外国市场才有价值
但是出于某种自豪的心理，我愿意向世界传递一个信息
多亏了战争我们养育了一代新的人种
我们的孩子不再喜欢童话他们玩杀人游戏
日复一日他们都会梦见肥皂面包骨头
跟狗和猫一样
每到晚上我喜欢溜达到城市边缘
沿着我们不确定的自由的界限
从上往下观望灯火下他们的人多势众
我听着他们军鼓的喧哗粗野的尖叫
不能相信城市还在抵抗
围城已经很久了敌人一定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摧毁我们的欲望
哥特人鞑靼人瑞典人皇帝的卫戍队我们主的救世军
谁能数清他们
旗帜的颜色变换着就像地平线上的森林
从鸟羽春天精致的黄到绿到红
到冬天的黑
这样在晚上可以不受记录约束时我
想想过去的事情比如我们的
海外联盟我知道他们体会到了真正的同情
他们给我们送来面粉猪油成袋的安慰忠告
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我们被他们的父辈出卖
我们的前联盟自阿波卡里普斯第二时代始他们的子孙没有罪他们值得我们感激所以我们充满感激
他们从未经历没有尽头的围困
现在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妥协的支持者
已经赢得对于拼死抵抗一方的微弱优势
常见的情绪转移，我们的命运依然悬而未决
墓地在扩大抵抗者的数字在缩小
但抵抗仍在继续并将坚持到最后
即便城市陷落而我们中还有一个人幸存
他也将在他的体内背负整个城市踏上流亡之路
他将是这个城市
我们看着饥饿的脸火焰的脸死亡的脸
以及它们之中最坏的——背信弃义的脸
而唯有我们的梦没有受到羞辱
◎悲悼
纪念我的母亲
如今，在她的头顶，布满了植物根系，褐色的云
咸水里纤细的百合，神殿里细小的沙粒
而她乘水瓶起航，穿过泡沫四溢的星云
在我们一里之外，是河流转弯的所在
可见——不可见，一如波浪上的光线
真的她没有什么不同——和我们一样被遗弃
◎趣味的力量
——致伊兹多拉·达姆伯斯卡教授
这并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品质
我们的拒绝、不和以及拒斥
我们有过一点必需的勇气
但问题的核心不过与趣味有关
是的，趣味
其中存在着灵魂的纤维和良知的软肋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做的更好、更具诱惑力
给纤细如脆饼的女人们
还是给海尔若尼姆斯·布什上可爱的生灵送去玫瑰
但是见鬼在这个时刻怎么会出现一个潮湿的地窖谋杀者的小路
被称作正义之殿的营房
一个本地的靡菲斯陀身著列宁服
把奥罗拉的孙子们赶到了田野
男孩一副土豆似的脸
难看的女孩子双手冻的通红
他们全部的渲染不过是廉价的粗麻布
（马尔库斯·图留斯在坟墓里不停地翻身）
同义反复的锁链成双的概念像连枷
屠夫的辩证法毫无理性特色
他们的句子结构丧失了主体性之美
所以美学对生活大有帮助
一个人不应忽视美的学习
我们在表示同意前一定要认真检视
建筑物的形状，鼓与铜管的节奏
正式的颜色可鄙的葬礼仪式
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拒绝了顺从
我们的感官之王子骄傲地选择了流放
这并不需要什么了不起的品质
我们只需一点必要的勇气
事实上这只是一个趣味的问题
是的，趣味
它命令我们走开扮一个鬼脸掷出一声冷笑
即便只是为了这，我们身上宝贵的首都——头颅
必须落下
（《中西诗歌》2008.3.\发表时有因乱码出现的错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