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啟深:海盜張保仔與香港
要說清代以來最富傳奇色彩的海盜,大概非張保仔莫屬了。他的故事被繪成漫畫,拍成電影、電視劇;他藏寶於山洞的傳聞,至今還廣泛流傳在廣東地區。這些傳說疑幻疑真,究竟如何形成?一百多年來,陸續有人聲稱找到張保仔藏寶的洞穴,他們曾經發現了什麼?又引起過什麼迴響?本文先簡介張保仔生平,繼而略述其與香港之關係,最後追溯香港幾處張保仔洞的發現及相關軼事。前人研究多以史志筆記為據,本文在此之外,又參以報章新聞、詩文作品,望為香港的風俗掌故研究補充若干材料。
張保仔生平簡介
張保仔,本名張保,生年不詳。其卒年,據葉靈鳳考證為道光二年(1822)。《靖海氛記》記載︰「張保,新會江門漁人子。其父業眾,日取魚於海外。十五歲,隨父在舟中取魚,遇鄭一遊船至江門劫掠,保遂為所擄。鄭一見之,甚悅,令給事左右。保聰慧,有口辨,且年少色美,鄭一嬖之,未幾升為頭目。及嘉慶十二年(1807)十月十七,鄭一為颶風所沉。其妻石氏遂分一軍以委保,而自統其全部,世所稱鄭一嫂者是也。」[1] 張保仔最初為鄭一部屬。及鄭一去世,其妻石氏成為首領,重用張保,後來二人更結為夫妻。據《靖海氛記》所載,在提督水師黃標去世後,粵東海盜日益猖獗,諸幫口以紅、黃、青、藍、黑、白六種顏色的旗幟以為識別,鄭一即為紅旗幫首領。[2] 張保仔接管鄭一的部眾後,勢力逐步壯大,最高峰時曾統領部下數萬人,船五百多艘。
張保仔自嘉慶十二年當上紅旗幫首領,活躍了數年,至嘉慶十五年二月,兩廣總督百齡一心遏止海亂,親自督師剿滅張保,雙方激戰至「礮轟如雷,烟焰蔽天」,[3] 最後張保自知敗勢,率眾投降,僅請求留下二三十艘船自用。[4] 張保歸降後,清廷加其太子少保銜,賞頂戴花翎,初授二等輕車都尉世職,後擢為閩安協副將。據黃鈞宰《金壺七墨》載,張保投誠後,一直為清廷水軍四處奔走,緝捕海賊,直至死去。[5]
張保仔與香港
張保多年於廣東沿海活動,尤其活躍於新會、番禺、香山、順德等地。張保亦曾途經香港,如據《香山縣志》、《廣州府志》、《靖海氛記》所載,嘉慶十四年,張保仔被清軍圍困於香港大嶼山、赤瀝(鱲)角。正因張保曾停留香港沿海,於是其藏身香港、埋金山洞的傳聞便不脛而走。
在香港,張保仔的傳說甚為流行。許地山討論香港西營盤的地名,以為張保仔有東西二營盤,西者為西營盤,東者在七姊妹(今港島北角以東)附近。[6] 又有說張保仔曾居大嶼山,[7] 或謂其故壘在鴨脷洲東角云云。[8] 迄今為止,據稱是張保仔藏身的洞穴有近十個,主要集中在廣州、香港等地,其中香港的張保仔洞,數量最多,相關的傳聞也最廣為人知。這些張保仔洞分布在長洲、小交椅洲、赤洲、西環張保仔古道附近、赤柱舂坎角、塔門、南丫島波蘿咀大洲肚灣。葉靈鳳認為張保是海盜,常年以海以船為家,不可能在陸上營壘築穴。而且張氏海事實力強大,一度稱霸海上,不可能避難山洞,以上地點與張保仔的關係實以附會成分居多。[9] 葉氏所論有一定道理,然則張保即便沒有長時間在陸上逗留,也很難排除其短暫上岸的可能。至於藏金之說屬真屬假,由於迄今沒有文獻或實物支持,暫時只能以傳聞視之。不過,人們對張保仔的興趣,卻沒有因為傳聞真假難辨而有所退減。翻查舊報紙,上世紀中期,香港陸續「發現」據稱是張保匿身的山洞,很多人聞訊以後,或出於好奇,或有覓寶之意,紛紛前去一探究竟。
香港張保仔洞
據《工商晚報》報道,一九四九年六月,有人在赤柱舂坎角發現一個山洞,據說是張保為了躲避官兵藏身的地方。自六月中至月底,有關該洞的新聞連續多日刊登於《晚報》,[10] 可見在當年曾是一時熱話。據報,赤柱聖德蘭學校一位名為劉伯秋的教師,從前曾跟朋友帶備武器進洞,但因為洞口黑如墨漆,陰森可怖,他們恐怕裡面有毒蛇之類,便沒有深入。劉氏轉述過幾則關於張保的傳聞︰張保在山洞藏匿時,與附近一座大廟(天后古廟)的寺僧交好,寺僧每見清軍來剿,便上香敲鐘,以鐘聲提示張氏躲避。另外,張保自知大勢已去,曾到三聖宮祈福,希望能逃離清軍追捕。他又留下一筆錢予一位朋友,囑咐如果自己能順利逃走,就請他幫忙修廟塑像。後來張氏成功逃出生天,後又潛回香港,聞知那位朋友不但沒有為他修廟,更把錢財據為己有。張氏聞訊後大怒,把朋友一家人全部殺死。《晚報》記者聽劉氏言之鑿鑿,便參觀了天后廟和三聖宮,都沒有什麼發現。記者本想進洞一看,但劉氏說當時南風正起,訪洞會有危險,就拒絕了他的要求。此報道一出,大批獵奇者慕名前往赤柱,向劉氏查問洞穴所在,又要他作嚮導。有沒有人進過此洞,洞裡有什麼發現,資料不詳,但多年之後,聽說洞裡出現怪物,附近居民整天提心吊膽,誠惶誠恐,此事後來還上了報紙。[11]
赤柱三聖宮,其址今已不存。
劉伯秋在三聖宮外。
南丫島也有一張保仔洞,該洞位於南丫島青林,結構複雜,面積比其他張保仔洞為大。早於一百多年前,該處就有妖怪出沒的傳聞。據一吳姓父老稱,某夜漁民捕魚回家,駛船經過青林附近,看見一團黑氣上衝雲霄,覺得奇怪。後來途經該地,輒焚香膜拜,以求平安。[12] 據《華僑日報》報道,一九五七年八月,有遊客路經青林,在亂石草叢中發現十多個洞口,其中一個直通地底,聽說也是張保仔藏身之處。該遊客在附近榕樹灣村打聽,從居民口中得知關於此洞的往事。一九四二年五月,兩位村中居民為了躲避日軍搜查,曾經避入洞中。洞隙狹窄,洞裡迂迴深邃,轉折處多。他們在洞內睡了一晚,整晚聽到蝙蝠亂飛。翌日出洞,日軍已經駐滿山頭,直至黃昏方始撤去。另外又有鄉民稱,他們常於洞裡發現大量蝙蝠冀便,也即中醫所謂「夜明砂」,曾撿拾到藥材店去售賣。[13]
《華僑日報》報道兩周後,一支探險隊前往山洞打探,居然有所發現﹗該支探險隊臨時組成,有鄉民、漁民、記者、海員,有十二歲的女孩,也有六十歲的老太太。一行人逐一進洞,打著燈在洞裡彎腰爬行。據回憶,洞內又黑又滑,蝙蝠亂竄,連正常立腳的地方也沒有。他們走了好一陣子,終於找到正式的入口。再經過幾個洞口,見有大石攔著去路,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摸著原路回頭。出洞以後,有人不肯罷休,繼續在附近勘察。過了二十分鐘,有人發現大石之間有一洞口,於是再次進洞。進洞後不久,有人在黃泥堆中照出一塊黑物,大叫道︰「得咗寶喇,趕快落來幫手﹗」黑物是一個箱子,長約一呎五寸,闊五寸。大伙兒以為終於找到張保仔留下的寶物,連忙人傳人把箱子傳出洞口。出了山洞,眾人打開箱子一看,發現是個軍用電箱,裡面有一堆銅片,都被鐵鏽腐蝕了。其中一銅片上刻有「EFD」和「1918」的字樣,當時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知道那些物件已經有相當時日。[14]
當年報章刊載此事,內容相當詳盡,充滿故事色彩。那個箱子有沒有保存下來,有沒有人對其作過研究,今不得而知。因為看不到實物,很難確定箱裡裝的是什麼。但那片刻有「EFD」和「1918」字樣的銅片,筆者以為可能是來福槍油壺的蓋子。油壺(oiler)是裝槍油的筒子,壺內有一芯,用以塗抹槍油於槍管,以作潤滑防鏽之用。油壺有收納於槍托的,也有獨立配備使用的。一戰時期,英國倫敦有一家專門製造來福槍的國營企業,名為Royal Small Arms Factory。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該公司出產過MK IV型號的黃銅油壺(brass oiler),壺呈長筒形,專門於李.恩菲爾德制式手動步槍(Lee Enfield)。油壺置於步槍尾托,尾托有黃銅活門。從現有實物看來,MK IV型的油壺蓋子上鑄有「EFD」三個英文大寫字母,此即Lee Enfield的簡稱。探險隊伍所見銅片,可能就是此物。然而,那個黑箱是不是被英軍棄置,何時棄置,箱子裡還有些什麼物件,則無從考究了。
一九七九年,南丫島興建發電廠,青林的張保仔洞被炸毀,其原貌已不復見,只能從報章報道略窺一二。
探險隊發現黑色箱子。
MK IV型李.恩菲爾德步槍
MK IV型李.恩菲爾德步槍油壺。
MK IV型李.恩菲爾德步槍油壺蓋子
油壺收納處。
今天最有名的張保仔洞,要數長洲西灣一個。據資料顯示,長洲張保仔洞於上世紀中期已經是有名的景點,經常有人前往探洞。[15] 逮至七十年代,每年平均有二、三十萬旅客遊訪該洞。[16] 長洲張保仔洞名氣最大,但多年以來也沒有聽說過洞裡有什麼發現。梁巨鴻〈入張保仔洞〉一詩云︰「上下黝黝見洞深,珍珠百寶竟何尋。手空未必無佳話,輸盡扶危一片心。」[17] 詩人訪洞而不見珍寶,只回憶起張保劫富濟貧、救急扶危的故事。傅子餘〈長洲張保仔洞〉有句曰︰「緣岩滾滾波聲傳,亂堆牝石供迴旋。下有秘穴黑如漆,夥頤珠玉藏之堅。[……]」[18] 珠玉深藏不露,遊人但聞附近海波翻滾,但見洞外亂石如堆。
長洲張保仔洞洞口。
洞內金屬梯。
上世紀六十年代,長洲鄉事委員會著手研究如何美化張保仔洞,後獲政府資助,改建三合土通道,[19] 增設座椅、燒烤爐、古亭等設施,把張保仔洞打造成郊遊區。[20] 如今長洲已為香港著名景點,每天的遊客絡繹不絕,張保仔洞附近也幾經修繕,交通完善,遊覽方便。景區外有一新建牌坊,上有一聯︰「清靜波澄,浩蕩聖恩敷赤子;民安物阜,巍峨母德濟蒼生。」橫額作「別有洞天」。從牌坊進入,步行一千二百尺左右便到達張保仔洞。洞的左方有五塊大石,名為「五行石」。洞口長約十尺,進洞處極窄,僅容一人通過。入洞後往下行,走至中段,有一低矮小洞,需要爬行穿過。向前再走一小段路,攀上幾塊大石,便是出口。潘小磐曾撰〈張保仔洞〉一詩,開首說︰「探足下幽洞,此身忘已翁。眼前突漆黑,如鼷竄穴中。捫石試腰力,垂垂身懸空。稍縱乃抵地,偪仄才膝容。岩溜從頂來,毋乃醍醐同。[……]」[21] 可知訪洞者需要手腳並用,殊為不易。
作者简介︰黄启深,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哲学硕士。
注釋:
[1] 參蕭國健、卜永堅︰〈《靖海氛記》原文標點箋註〉,《田野與文獻》第46期(2007年1月),頁10。《靖海氛記》二卷,清袁永綸撰。此書在中國甚少流通,今大英博物館圖書館藏有此書。據此本牌記可知,《靖海氛記》初刊於道光十年(1830),又於道光十七年(1837)增訂重刊。蕭國健借得此本影印,移錄原文,並作箋注,發表於期刊。
[2] 〈《靖海氛記》原文標點箋註〉,頁10。
[3] 劉鳳誥︰《存悔齋集 存悔齋外集》,《清代詩文集彙編》影印道光庚寅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十二下(總頁266)。
[4] 參王先謙︰《東華錄 東華續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卷二十九,頁十一下。
[5] 黃鈞宰︰《金壺七墨》(上海︰上海文明書局),卷二,頁四上。
[6] 參許地山︰《香港與九龍租借地史探略》,香港,無出版社資料,1960年。葉靈鳳否定許氏說法。127-128。
[7] 葉靈鳳︰《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3年),頁125。
[8] 陳公哲︰《香港指南》(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頁19。
[9] 葉靈鳳︰《香港掌故》(廣州︰花城出版社,1999年),頁533-534。
[10] 見《工商晚報》,1949年6月16日,第三張第一頁;1949年6月22日,第四頁;1949年6月23日,第四頁;1949年6月24日,第四頁;1949年6月26日,第四頁;《華僑日報》,1949年6月17日,第三張第二頁。
[11] 《工商晚報》,1955年3月5日,第三頁。
[12] 《華僑日報》,1957年8月24日,第二張第二頁。
[13] 同上。
[14] 《大公報》,1957年9月8日,第四版。
[15] 如1958年,《華僑日報》刊登〈張保仔洞探險記〉一文,記載一群五金工友遊長洲的經歷。見《華僑日報》,1958年4月17曰,第三張第二頁。
[16] 《華僑日報》,1969年3月27日,第四張第一頁。
[17] 梁巨鴻︰《學而詩草》,轉引自方寬烈︰《香港詩詞紀事分類選集》(香港︰香港文史研究會,1998年),頁223。
[18] 傅子餘︰《抱一堂集》,轉引自《香港詩詞紀事分類選集》,頁224。
[19] 《華僑日報》,1963年1月24日,第三張第二頁。
[20] 《華僑日報》,1969年11月18日,第四張第一頁。
[21] 潘小磐︰《餘庵詩續》,轉引自《香港詩詞紀事分類選集》,頁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