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条河流的名字我都记得|原乡

(故乡地形,状入乌龟,中高而周边低,老风水说乌龟地,俗称富贵地。2013年新春,父亲给我手绘的故乡地形图。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写本《父亲的富贵地》,为父亲,也为自己和养育自己的故乡。)

“那些河流的名字仍旧陪伴着你。

那些好似无止无境的河流啊!

你们的田野绵延于荒芜,

城市的塔楼今非昔日。

你站在门槛,默然无语。”

周五的凌晨,万籁俱寂,我在书房抄米沃什的诗《忘记》,当抄到最后这几句诗时,我的手有些紧张,米沃什击中了我。

合上稿子,放下钢笔,我靠在椅子背上,那些曾经在故乡沃野上平缓流淌的河流,电影般地在我眼前过去。

“那些河流的名字我都记得”。我在心中一条条默念那些伴随我成长的熟悉的河流,西浜头,东浜头,团团河,邵家门前,细邵家门前,南大漕,北大漕,小漕河,葫芦头,三角潭,菜花潭……

它们的名字,还在我的记忆深处,我曾经以为,它们会永远奔流不息,会永远碧波荡漾。

可是,如今它们在哪?

西浜头,一条百余米长三、四十米宽的小河,在我们西朱西村的西口,是我们西朱西村的母亲河,周围都是良田杂树。它什么时候有的不知道,应该是有年月了,大概建村就有了。

小时候我家距离西浜头最近,不过十余米。我小的时候,这条河里什么都产,鱼虾齐全,且长得快。全村人都在这条河里淘米洗菜洗衣服,而我们从小跟着大人,在埠头上玩耍,捉隐在水里停留在石阶上或者石缝里的小鱼小虾,或者用块纱布做成小扳网,放上些河蚌肉扳鲥姑鳑鲏窜条小虾,或者用米虫菜花苍蝇钓鱼。我是在这条河里学会了狗刨,而这条平时绝对温顺的河,在我还没有学会狗刨之前,差点吞没了我——我很小的时候,偷偷跑码头上,用葵花棒去探水深,未能触底而跌落水中,靠我家的狗疯狂的叫声引来了村里人把灌了一肚子水的我救了上来,父亲回家,不仅没有同情我,反而暴揍我一顿,因为我不听话。

我小时候年幼无知,常常想,伟大领袖毛主席到底有多伟大,和同龄小伙伴讨论,觉得他大概一步就能跨过西浜头——这是我那时的伟大标准。

如今的西浜头依然还在,但河岸坍塌的地方很多,原来我用葵花棒探不到的码头,早已只剩薄薄的一层水,淤泥已经很厚很厚,而水质已经远非从前。 小时候热闹的码头上,再也见不到淘米洗菜洗衣服的人,而它原来出水的涵洞,早已堵死,而黄梅天进水的沟渠暗沟——我小时候曾在这些沟渠里捉过很多鱼,也大多已湮没,如今它近乎一潭死水,有时河面上也会有蓝藻。

如果说西浜头是西朱西的母亲河,东浜头则是西朱东的母亲河。东浜头在竹园和杂树掩映中,曾是我小时候游泳钓鱼摸甲鱼打水仗的好去处,也曾在河岸边采过野葡梨野桑椹。但它是我记忆中第一条被生活垃圾污染并消失的河——西朱东的人,干脆就在变得越来越窄的河道上铺上水泥板当盖子,然后造起了平房,当车库。如今走过去,只有一条暗沟,从平房底下流出脏水来,你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树木掩映下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

邵家门前(我们朱姓所在,原本是从邵氏手中买下,邵氏曾是本地世家大户,故地名多带邵家),在我们村正南,离我们村大约100米,少年时代的我最喜欢在这条河里钓鱼,叉乌龟,弄水,玩船,采野葡萄,追疯鱼,赶姑恶鸟。如今,河面全部被水花生占领,而水,被边上的工厂所污染——小时候,这河里的水,可是捧起就可以喝的。

它东边的细邵家门前,如今更是不堪,也快几乎只剩遗迹了。

它西边的南大漕,是我们西朱西和西顾村的界河,属两村共有,小时候我们西朱东西两村小孩与西顾(姓顾和杨为主)喜欢隔河打架,西顾小孩躲竹园里,我们躲杆棵岗里,双方隔河互掷泥块攻击对方。这条河里,我曾经钓到过不少鲫鱼白条,放过不少甲鱼,打过很多猪草,这条河周围,由我家的责任田,也有我家不少自留地。南大漕也是一条较早被生活垃圾然后是工业垃圾污染的河流,如今还在污染着。2016年春节回家,父亲很生气的告诉我,前面厂里还在向这条河偷偷排污,父亲和弟弟都去举报过。

葫芦头和小漕河,我小时候在那里游泳、钓鱼最多,夏天游泳时从河对岸到北岸的香瓜地里偷过香瓜,在这河里用搪网搪过螺蛳。人民公社围湖造田前,葫芦头小漕河和东小漕原是一体的,中间是靠堤坝分割,东入永安河,西连永胜河水系,为西朱东西两村和前桥村共有。围湖造田年代用炸药炸了河岸填平了一条大河后遗漏的一条形似葫芦的小河,中间留下了小漕河,而东小漕,如今荡然无踪,被填平后最初是一片水田,如今全在厂房之后。而葫芦头和小漕河,如今也被工厂彻底污染。小漕河边原来桑园地里的邵氏坟上,如今清明节估计再也见不到影影憧憧的旗幡出巡的海市蜃楼了——村里老人曾告诉我,过去清明前后阴雨天,邵氏坟上会出鬼的。如今全被厂房机器镇压,毕竟鬼怕机器和人。

团团河,在我们村后,我小时候也常在河里钓鱼游泳,当然拔芹菜挖藕的季节还要在河里洗,黄梅天我曾在河边的草塘里捉过多少窜条鲫鱼鳑鲏啊。因为有人打理,据说水质改善了,又有鳑鲏了。我小时候,这条河里,小青虾、蝌蚪,还有小河蚌,特别多。村里一位老兄不久前说,想把它收过来,再改造一下。

再往北去的北大漕水系,河道绵延,非常长,从西北一直经过各个堤坝蜿蜒曲折流入永安河,周围全是杂树杆棵。我家祖坟就在北大漕核心水系边上。小时候这河边有蟒蛇,父亲曾经与它发生过遭遇战,结果被蟒蛇尾巴击中手中的铁耙柄,摔了个大跟斗,蟒蛇从容脱逃。我小时候在这河里也钓过许多鱼,高中毕业,我和弟弟就是在这条河里学的站脚盆,准备万一考不上大学,学会站脚盆,冬天可以跟着父亲出去打鱼。结果我和弟弟一个也没学会。而站脚盆打鱼这门手艺的消失,主要还是跟污染有关,周边的河基本上全部毁掉了。

北大漕因为水系较大,是周围最后一条被污染的河。前些年回家,父亲告诉我,如今在地里烧草秸,要罚款,但河道污染,却总弄不好。北大漕边上有我家最肥沃的土地,有一年河道上漂浮了许多从工厂排出来的废柴油,父亲举报没用,后来干脆,找了几个草把,点着了扔在河里,试图引燃河面上的废油,烧到工厂去,但这些费油不争气,点不着。如今这条河也是彻底废了。

我小时候,村子周围全是河流,这些大小河流都各自相连,夹在两条大河——当年的交通要道——永安河和永胜河之间,形成了一个非常密集而流动的水系,夹在其中的这块土地,形似龟板,俗称乌龟地,讨口彩说是富贵地,是风水先生口中的风水宝地,也确实是,水清则灵。

如今这块土地上,每一条河流都只有名字了,也许,再过些年,连名字都会不存在了。但没有一条河是干净的,许多已永远消失了。我每年回家都会在这些河流或遗迹附近走走,心中为它们默哀,因为它们曾赋予我童年城里人永远无法想象的快乐。听说政府下了决心,拨了巨款要改造永安河水系,已经开始动工,但不知道何时会整治这些原本属于永安河水系的大小河流,至于恢复旧貌,我这辈子估计永远无法得见了。但我还是心中默念,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清水一泓。

也许,我还能够看到吧。我期待。

(原文写于2017年3月20日)

广而告之

【有时·TIME TO丨我们时代的阅读渴求与知识焦虑】阅读的本质,是自我思考的过程,通过阅读,我们可以欣赏到那些囿于自身局限而未能抵达的风景,在向内省察和向外洞察的过程中,我们将不断地寻觅和完善真实的自我。
2017年4月26日下午2点,北京宣武门地铁西北口,老朱坐镇,不见不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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