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的故事(二)

雨霏至今对北京人没什么好感,那年她怀揣着3000元钱和自己的理想外加一个小箱子走出家乡,走出那个偏远的团场,她才感觉这个世界太大了。从家乡坐十几小时的夜班车到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火车站排了两天队买到一张学生票,三天两夜后到北京。

她清楚的记得到北京那天下着雨,北京的雨用瓢泼形容是不足的,瞬间的大雨让人无处藏身,多年后雨霏说在网上看到北京下大雨时大街上竟然淹死人,别人想不通,她说很正常,那是那些人没见过北京的雨。

从北京北站出来,头顶着箱子,穿过曲曲弯弯的胡同,脚上的鞋早被泥水灌的粘滑,初到北京她不知道路,也没有方向感,学校在北京站接车。她咬咬牙搭了一辆出租车。

北京的出租司机特能聊,上车后司机先说前两天国家领导人出访车队从他边过,他愣没让道,警察过来求他,“师傅您让个道吧,谁谁在车上。”然后他夸张的回答:“谁谁跟我亲戚,让他来跟我说”。然后又聊北京的非典死了多少人,他身体倍儿棒,亲自送了几个非典病人去医院,愣没什么事……

第一次听北京人说话,她一直以为那司机嘴里含着玻璃弹子,语调形容不上来的怪。她也是第一次听北京人谈国家大事,觉得这司机太牛了,好象领导人开会时他就坐在旁边当秘书一样清楚。

那个破旧的出租车的雨刮器快速摆动着,发出难听的“格,格”声。她一边用心听着司机神侃,一边从包里摸出一块馕,塞到嘴里嚼了起来。也发出清脆“格、格”的声音,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手中的食物,问:“您那人呀?”她忙不跌的回答:“新疆人呀”。司机“哦”了一声,态度突然很不屑,又问:“打工呀?我看你普通话说的挺好才和你侃,没想到你是新疆人,你长的不像坏人呀?”她感觉到司机急转而下的态度,就大声说:“我不是来打工,来上大学”。司机又“哦”了一声问:“听说新疆那里上大学都是比赛看谁骑马跑的快,射箭射的准吧。”雨霏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侮辱,她长这么大从没觉得做为新疆人有什么丢人的。

怒火顶到了头顶,出门前父母交待过,在外别惹事,她咬牙忍了忍,再没理司机,扭头看着窗外的雨和雨中宽大宏伟的建筑群,从小向往的北京城在她心里变的灰蒙蒙的,甚至有点肮脏。到地方后,司机拉开后车门,把她的行李,“咣”的一声丢在水里,一把抓过钱,朝她喊了一声:“回见了,您哪”。开车飞了。

进入武警学院,雨霏没觉得有什么庄严,普通的教学楼,长长的宿舍楼,直到她后来从事防火工作,再回想那幢人员高度集中的住了四年的宿舍楼,根本没有任何消防设施,其危险程度远远大于上级文件天天要求整治的人员密集场所。

在一间办公室,一个矮个子中尉,庸懒的坐在桌后,手中一只笔,在拇指和食指中左右快速旋转着,雨霏第一次见笔还有这种玩法,中尉其实年龄并不大,但在她眼中穿着军装的人是要叫叔叔的。

中尉的笔还在不停的转动,问她,“来报到呀”。她答:“嗯”。中尉又问:“一个人呀!”她答:“嗯。”中尉再问:“从那里考来的”。

她说了那个偏远家乡的地名。中尉“哦”了一声,说:“内蒙古人呀!”

雨霏突然想起北京站那个嘴里象含着玻璃弹子跟她神侃的出租司机和司机不屑的目光,气恼的大声说:“我是新疆人,从新疆考来的”。

中尉愣了一下,指间那只笔“咣当”一声落到桌子上,又从桌子上“咣当”一声掉到地上。雨霏俯身捡起笔,拍到桌子上,转身走了。

上军校,军训是第一关,勤快惯了的雨霏每天早操后第一件事是打扫内务,不只她自己的,还要把宿舍擦一遍,扫一遍,这时候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在忙一件事,往脸上脖子上手臂上抺一种油,最初她以为是擦脸油,还纳闷这么浪费把油都往脖子上擦,她没好意思问那是什么油,后来她发现训练几天后,其它同学脸色依然如故,而她成了黑人。那时,她才知道,有一种油叫防晒霜,还分倍数。黑就黑呗,她的钱是有限的。

开班会时候,其它女生在炫耀自己是官二代,富二代的时候,她心里想自己是新二代,新疆第二代,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直到大学毕业,同班的女生都没人相信她是靠自己的实力从偏远的国营农场考出来的。

训练场上,让她记忆犹新的两件事,走队列别人错了,教官惩罚她,她个子高,比队尾的同学高出了一头,个子高腿就长,步子就大,她如何也控制不好步伐。

一次被罚站,有个“变态”的男班长晃到她身边,双手握着对折的武装带,来回拉着,武装带两面接触时,发出“啪啪”的脆响声,那种武装带的扣一边是五角星,一边是框。问她:“你是想要五角星还是天安门”,她没吭声。武装带无情打在了她的臂上,瞬间那种刺痛钻到了她的心里,她瞪着眼睛俯视着面前那个小个子四川兵,咬着牙。班长看着她,挥起武装带“啪”的一声,又打在她的肩上,那种刺痛又一次钻到心里,她昂起了头,一声没吭。但疼痛让她的第一个生理反应就是泪水顺着她被晒的黝黑的面孔淌下,划到嘴边,苦涩发咸的泪蛰的干裂嘴角出奇的疼痒,她没有动,看着天边的那朵乌云,那时侯她想家了,想爸爸妈妈,想家乡蔚蓝的天空和洁白如棉絮般的云,如同看见了父母在金黄的麦田劳作……

小个子班长愣了一会才发现这个黑黑的高个子学员是个女生,悻悻的走开了。

雨霏还记得另一件事,每天不停的三大步伐的走,不停的喊口号,她很用心,每次都按班长的要求扯着嗓子喊,但几天之后,嗓子哑了,说话都困难,集合吃饭的时候,队列歌声嘹亮,番号震天,新学员,更是卖力。那天,雨霏嗓子彻底哑了,就没有喊,也没张嘴,让带队的干部发现了,队列刚立定在餐厅门口,带队干部让重新喊番号,番号无非是“1、2、3、4”,先是全队喊,然后一个一个喊,一个个的学员喊完番号进入餐厅,轮到雨霏,她没有喊,不是不想喊,是实在发不出声了,最后,留下她一个人,带队干部让她重新喊。

她扭头回宿舍了,饭不吃了。其实学员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她刚坐到宿舍的椅子上,带队干部,脸色涨红冲进了宿舍,问她,为什么不喊,是不是想搞特殊,并气恼的质问,那天你说你是新疆人的时候,不是嗓门很大吗,不是一幢楼都听到你的声音了吗?她从书桌上拉过一张纸,写了句,我嗓子哑了,喊不出来,然后,冲出宿舍进了卫生间,雨霏想,这地方人怎么都这样,一个个疯了一样,都冲着自己来了,如果带队干部敢进卫生间,她就揪住这个小个子男人的头往墙上撞,要让他的救命声让全院都听到。

晚上一向要强的雨霏,摸着肿起了的肩和手臂,第一次哭着给妈妈打电话,用沙哑的声音给妈妈诉苦,她说她不干了,她要回家,明年重新考大学,她不想当兵了,并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周围这些人好像憋着劲欺负她,她受不了!她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连高考都是校长把她送进考场,站在考场外等她的消息,她从小就是班干部,都被人尊重。怎么到了军校,她成了领导的死对头,她干什么都不行,她曾是那个支边青年,后来在她就读的那所地区高中知名校长的骄傲,是那个小地区的骄傲。妈妈听着她的哭述,默不作声,最后说,孩子你再坚持一下吧,妈妈支持你,你要回来,妈妈还供你读书。

挂了电话那晚,她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当第二天太阳要升起时,她依旧早早起床打扫卫生,看着同宿舍的女生抹那种叫做防晒霜的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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