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只落汤鸡

雨后,我和巫森沿运河向北漫步。
我说:“我们这城市人口越来越少了。考大学出去的年轻人不回来,老年人去给子女照看小孩也走了。本地年轻人不愿意生二胎,我们愿意生二胎的太老了已经没了功能。”
巫森说:“少有少的好处,你看这条路就是咱们俩的。”
我不能不同意他的观点。因为往返四十多分钟的时长里,除了快速飞过的鸟儿和一两只粉蝶,在这条路上我们竟然一个人也没看见。

树木在雨水滋润下蓊蓊郁郁。野草将土地的每一个缝隙都填满。小核桃因为被虫子咬啮,早早落了一地。这风景,简直和电影《柯莱尔》里的圣索沃乡间一模一样。我下载了一个植物图谱app,一一辨认出野豌豆、蓟、桔梗、牛筋草、白茅、篱天剑、苍耳、苋菜、小藜、紫云英、龙葵、萱草……

也是逐渐意识到,熟悉的景物与人,在日渐老去之时已不能更改。相依为命,说的是我们不再向往远方,更不想连根拔起作移栽植物。我们适应了寒温带,如同热带鱼不能离开它的水域,雪,寒冷,大风,一马平川,荒凉,安静,自足……我们适应了这些。每次从繁华都市或名山大川旅行回来,每次都发现离不开的还是他和它。
人类对自然和情感的体悟是相通的吧。黎戈说辛波斯卡的诗:“同度一生风雨,知道爱情绝不止于一见钟情,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爱上对方,被磨损和消化,最终纳入彼此肠胃的人。”

蒿草最多。雨把长得高的蒿草浇得弯了腰,使它们倒伏在地。但是更多的蒿草站着,简直像开展一场运动,生生不息,打不垮,压不倒。记得以前常看见人们用春天大火烧蒿草,没用。烧完长得更多。现在,它们也为自然生态贡献了绿色和氧气。

水泥路面有很多积水洼,我穿着球鞋,把积水踩得啪啪响。巫森说:你不能好好走路么?为啥要往水里踩?

我哈哈大笑。我好不容易脱离了父母的管教,要你管,我是缺爹么?我没下水去捉王八盖子就已经够乖的了。

路边的树木应当有十几年了,可是树干还不够粗。它们长得慢。

而长得慢的树,可看度高,往往也是结果子的树。像文字密度大的文章,写作进程慢,但值得反复细读。我愿意自己的写作也能如此,希望不是空想。

他拿一把伞指点江山,也对,这是我们俩的路嘛。

运河转弯处,巫森非说这是洮儿河。他可能想把河也说成是我们俩的。

后来知道还是运河,他有点失望。

小时候,父亲骑自行车驮着我去三合公社吃饭,回来路上我在玉米地边上看见了一只狼。那时这是一条大土路,哪来的河?
我们家后来搬到城南,父亲单位院子里曾发现一窝狐狸,还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梅花鹿跑进了院子,被捉住吃了肉。现在城市人少,对动植物们来说是好事,它们占有的地域扩大了。

他又发现了野燕麦。采了一支带回家给良朝做玩具。我则采了一支桔梗花插瓶。

这种蓝紫色,如果是衣服颜色的话就有些辣眼睛,可是作为花瓣的颜色,就特别梦幻。

看见一只母鸡孤零零站在路边,被大雨浇成了实实在在的落汤鸡。

这只落汤鸡一直咕咕咕叫。我们返回时,它还站在路边叫,不知是不是迷路找不到家了。

它也不躲人,脸因为焦急憋通红,羽毛因为淋雨打了绺。它的叫声就像是在问我们话,问的是啥我们也听不懂。我把它哄到附近一个人家的门前,希望那里是它的家。

回到家,良朝跟我要抱抱。养它到第六年,它终于从躲人的怂蛋变成了粘人精。它细声细语喵起来,好像是说,你们去哪儿啦?想死我了。

我抱着良朝,像抱着一个婴儿,忽然意识到,那只落汤鸡不是找不到家,它是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一想及此,不禁万般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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