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间的爱 | 李洁非
文/ 李洁非
文人相轻是古话,后来在历史上也大多是事实。
可最近看到的消息,却有点“另类”。有些名流,一面说不喜欢“文人扎堆儿”“构建小圈子的秩序”,一面又浓情蜜意地吟味他和文坛好友之间超越时空的爱慕,“我更愿意寻找精神上的远方朋友,有的朋友已经不在,有的朋友从来不认识,但我心中永远会想起他们”。并且引另外两位名头可以和自己般配的人为例,来具体地体现他所赞美的“精神上的远方朋友”的含义:说,有一回他和某某在沙漠中拼命写字,朋友中的一位在旁边起哄,那个感觉就特别好;又说,三友之一曾说过一句话,在他门口有条路,我从这头走到底是××,从那头走到底是××……回忆之后,我们这位名流于是很幸福地说:这特别让我感动。
好友而且三位,又如此高洁、脱俗——“不参加这个协会,也不参加那个协会,也没有什么官职”——真有点松、竹、梅的意思了,可是我实在并不羡慕这么一幅图画,虽然我不单连岁寒式的“至交”没有,连最普通的酒肉朋友也很少交得上。
作为一般文人,一生在社会上也会交些三教九流的各种朋友;就是文人之间,为着各种缘故,出于彼此借重和帮衬的需要,结一时之好,也是常有的事。就比如说“扎堆儿”“小圈子”,或者漂亮一点,说成“沙龙”“协会”、这派那派一类,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仿佛那是丑行——人,究竟是社会的生物,一律不“扎堆儿”、不“小圈子”,以我之见则并不合于人性。当然,不想“扎堆儿”、加入什么“协会”,爱清静和独往独来,也可以——只是何必借此“说事儿”,尤其是说些什么“岁寒三友”之类世人皆浊我独清的事儿。
相较而言,“扎堆儿”“小圈子”与心中永远会想起的“精神上的远方朋友”这两种文人关系,我倒更易对后者起疑。诚然,“扎堆儿”“小圈子”俗不可耐,又明摆着有功利的因素在里面,但至少他不事伪装,利则合,不利则分,其中的不高尚直截了当写在脸上,谁倒也不曾骗了谁。另外一种情形就不然;你看前面那位名流嘴里描绘的“君子之交”,竟纯洁如水,像神话似的,可是连孔夫子都曾说过“水至清则无鱼”,鱼都这样,人又怎样在“至清”里面活下来——而且还是几个文人!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史称“三曹”之一兼以嫉妒胞弟子建之才出名的曹丕这么一说,即成千古名言。由此人此口说出此话,许多人都从反面理解,以为既是曹丕的自画像,又是文人丑德的诛心之论。我的看法却相反,以为宜从正面理解。文人之间,难道不正该相轻的么?一个好的文人,他要追求个性的创造,不肯死前人语下,对同侪内心不得不存一种睥睨之色,对传统不得不时时取一种怀疑批判的态度;所以,从骨子里,文人注定相轻,不相轻则无激情,则无本色,不相轻便非真文人!都说舞文弄墨者生性孤独,心高自傲,其实这是艺术创造上的心理学必然。我们看历史上文人那么热衷于你来我往地“掐架”,而且越是第一流的文人之间就掐得越起劲儿,流派间要争鸣,古人要颠覆,营垒之内思想、观点、主张也随时在分化直至裂变,而文艺史的进展则恰在此之中形成。因此我们不得不说,文学艺术得至今日以及巨匠名作之代出不竭,实在拜“文人相轻”之赐甚多。
无论承认或掩饰,实际上,文坛人物如果谈论起友谊时,多半就跟文学无关,多半就另有一番隐情。不过这亦无不可。征求同调、同志、同怜,以壮声色,互彰共显,在任何地方都不失为一种策略,文坛人物自然也可采纳的。但不必作吟诗状,诱旁观者“感动”,把那策略弄得像教堂中的咏叹调一般,“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仿佛真是什么“精神上的”佳话。至于体己话,朋友之间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罢了,别将它抖露出来——对于旁人没意思的话也公之于众,以为旁人听了也会跟着肃然起敬,真是有些可爱了。